第1166章 飛鳥盡,良弓藏

“少伯,你這是何苦呢?”

二月下旬,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才剛剛從朱方回到吳城,參加完勾踐慶功宴會的文種回到勾踐賜他的府邸後,卻在當夜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聲稱有要事相見。文種來到後門處點燈一看,正是他的好友兼同僚,被勾踐宴會上稱之為“滅吳第一功臣”的範蠡!

但此時此刻的範蠡卻不是宴會上那個被越王連賜酒三杯,爛醉如泥被扶回住所的名大夫,他穿著一身破舊的漁夫打扮,鬥笠遮住了俊朗非凡的臉,腰上還系著一個魚簍,若非他主動招呼,文種幾乎認不住他來。

文種大驚之下,酒也醒了,讓範蠡進門一問後,才得知範蠡打算連夜離去,這次來,是向文種告辭的……

文種驚駭莫名,連忙詢問範蠡為何要走?

“今夜宴會上的情形,子禽不記得了麽?”

範蠡似笑非笑,仿佛對勾踐許諾他的百裏封地無動於衷,對於位極人臣的地位也沒有放在心上,身穿鴟夷皮,卻安之若怡。

文種一回憶,也發現今晚的勾踐有些不尋常,夫差死後,越王已經將吳城當成了自己的城邑,在文台上大擺酒席,與群臣尋歡作樂。夫差已死,吳國已滅,眾臣心裏輕松,紛紛向勾踐祝酒,奉承勾踐:“君上誅殺無義之君,顛覆吳國社稷,復仇還恥,威加江淮。功可象於圖畫,德可刻於金石,聲可托於弦管,名可留於竹帛。”

文種也上前祝賀道:“我王賢仁,滅仇破吳,賞無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億。觴酒二升,萬歲難極!”

言罷,台上群臣大悅而笑,然而越王卻面無喜色,直到範蠡也起來敬酒,他才勉強露出了一絲笑意,同時開始封賞群臣,幾乎每個人都在吳國舊土得到了封地。一時間氣氛喜氣洋洋,可本該是宴會主角的勾踐卻默然無言,最後大家都不敢笑了,只敢小心翼翼地喝著酒吃著菜,場面很是尷尬。

自從在吳國做了幾年人質後,勾踐為人陰沉,只有他猜得透群臣的心思,群臣卻不敢對他加以揣摩,當然,範蠡除外。

此時此刻,他提醒文種道:“忍了一十五年的大仇得報,大王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必然是在憂心其他事情。”

“一定是在憂慮楚國白公勝,或者趙國庇護吳國殘黨之事吧。”

文種去朱方跟白公勝碰了面,雙方的關系又合作又競爭,看得出來,白公勝對江東之地是很感興趣的。除此之外,趙國在江北的舉動也讓人很不安,聽說夫差死後,那邊竟然為其發喪,並且不斷增兵,徹底從繳械投降的太宰伯嚭處接收了江北和邗溝。

“不,恐怕不止這些,大王面色不豫,是因為吝嗇壤土,同時在計算利弊,算算吾等這些滅吳功臣還值不值得留……”

文種登時被這句話嚇了一跳,追問道:“少伯,你這是何意?”

“大王為人,長頸鳥啄,鷹視狼步。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享福,可助其渡過危機,卻不可與之同安樂。”

文種卻是不相信君臣十多年的情分,勾踐會做出過河拆橋的事情,呵斥範蠡道:“少伯你莫不是醉了?妄加揣度大王的心意,可是大罪!”

範蠡搖了搖頭:“我跟著辛文子先生學過老子的自然之術,所以知道,天地有四時的交替,春天萬物生長,冬天就要衰敗死亡;人也有興盛和衰微的變化,通達顯貴到了極點就一定會轉向窮困潦倒。範蠡雖然不才,但也知道進退,所以我才要離開大王,本來早在兩年前吳城被圍困時我就想走,卻怕失去了君臣終始之義,為天下人所不齒,這才留到了今天。如今越國的情況是,高鳥已散,良弓將藏。再留的話,只怕沒有好下場……子禽,你可願意與我一同離去?”

“我……”

文種相信範蠡說的話,但並不代表他能放下手裏的這一切:多年隱忍後才到手的錦衣玉食,嬌嫩美妾,更重要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功臣的榮耀,這不就是他離開楚國到越國來苦苦追求的東西麽?眼看成功了便放棄一切,那當初受的苦難又是為了什麽呢?

他也不再勸範蠡留下,但還是疑惑地問道:“少伯,既然你早知如此,那為何要如此盡心地輔佐大王?”

“只是為人臣的責任罷了……”範蠡嘆了口氣,坦言道:“或許,還有功成名就,留名青史的私心吧,最初時,便是這樣的。”

“可等到我去趙國獻美女,向辛文子先生告辭時,先生見我心神不屬,便在我手上寫了幾個字: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有大費,多藏則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先生說,這是老子的一句話,讓我好生琢磨。當時我便心有所感,琢磨到現在,有些領悟了。在大王身邊呆的越久,眼看越國的復仇指日可待,國力也蒸蒸日上,我所受的禮遇敬重越來越重,但愈是這樣,我就越覺得,這十五年來,我的所失比我的所得要多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