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3章 赤山

“蛇!”

正在一處山坳裏停駐的趙軍軍營裏,一陣驚呼響徹四周,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手忙足措的撲打。

這種情形已經持續數日了,在饒樂水之戰結束後,趙佳懇請三位統帥發兵向東追擊東胡殘部。思索再三後,胥渠決定自己先帶著步卒、車兵押送俘虜折返代郡,郵成部的上郡騎兵在饒樂水上遊休整作為接應,還剩下的三千多代郡輕騎則隨新稚狗、趙佳向東進發,去尋找東胡人的老巢:赤山。

赤山地處大興安嶺南段和燕山北麓山地,這裏三面環山,西高東低,多山多丘陵,與草原上的情形大為迥異。而且這裏多蝮蛇,趙軍紮營時經常會驚擾到這些毒物,幾天行軍下來,已有數十人被咬死咬傷。

毒蛇只是許多困難中的一個,疲憊、補給無時無刻不困擾著這支遠征軍。好在多年的代北生活,已經讓從內郡來的良家子們習慣了食肉幹、飲酪漿。

更何況,那位隨軍而行的公女都沒有叫苦叫累,眾人豈能不如一女子?於是只能咬著牙繼續前行。

跟公女暗暗較勁的趙騎們無人知曉,這些時日的馳騁快意和危險,都使趙佳心花怒放。

那個在未央宮長樂宮裏纏著兄長撒嬌的小公女,到處惹是生非希望引起趙侯注意的小女孩,並不是她的真性,只有來到草原上後,她才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趙佳還記得,五年前自己失言惹下大禍後,她選擇了不讓兄長為難的自我放逐。那時候的她雖然多次在鄴城郊外縱馬遊獵,但從未經歷過上千裏的長途旅行。直到上路三天後,她才知道,騎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連日坐在馬鞍上,使她的臀部傷痕累累,血流不止,大腿久經摩擦,脫皮得厲害,雙手也被韁繩磨起了水泡,長期踩踏馬鐙發力,兩腳和背部的肌肉痛得她連坐都坐不直。

但她咬著牙堅持了下來,在見到代郡草原之前,她拒絕坐上馬車,去做嬌嫩柔弱的公女。

漸漸地,老繭在痊愈的傷口上長成,當騎馬不再是種折磨,趙佳開始注意到趙國大好山川的美麗。

她越過高低起伏的太行山脈,行經壺口道的陡峭山隘;太原城堅實的墻垣外,數不盡的農田正在荒地上連成一片,遠處則是針葉高蓋頭頂,樹幹寬如車輪大小的茂密松林,森林裏棲息著麝鹿和雪豹。她涉過許多條狹窄湍急的河流,在冰雪皚皚的夏屋山下紮營,隨後繞過飛鳥難渡的雁門關,開始在像箭矢一樣筆直的代北直道上策馬奔馳。

就這樣停停走走,在一個多月後,她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馬邑外的草原。

和城邑樓閣堆疊在一起,充滿煙火氣息的鄴城不同,眼前的一切都生機勃勃。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兄長那首短歌裏唱的是對的。”趙佳一時激動難耐,縱馬沖入草原後,又高又軟的草將她包圍,而趙她讓自己愉快地淹沒在綠浪之中,沉醉不已。

空氣裏充滿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雜著馬臊味,以及她的汗味。趙佳開心地笑著,深深地呼吸著這一切,隨後翻身下馬,任白馬去吃花朵,她則放肆地脫下腳上長靴,腳趾踩在黑色的泥壤裏,讓它們也盡情呼吸自由的味道。

在長樂宮時,她就像一只雖然受寵,卻很難掙脫藩籬的小鳥,喜歡她仰慕她的人不少,厭惡她仇視她的人也很多。可在這裏,卻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更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

在這裏,她為往事大哭了一場,也為未來大笑了一場。這一天,她經歷了自己的脫變,蒼天和綠地見證了她真正的及笄禮。

只可惜這一刻,她的兄長並不在場。

在之後的幾年裏,每天清晨趙佳都躍躍欲試地跳上馬鞍,迫不及待想見識更多奇觀。她的白色馬蹄踏過許多地方:樓煩、林胡、陰山、河套,她若是戴上氈帽,披著羊皮,手持套馬杆,打扮成一位草原姑娘,估計沒人認得出來,她也確確實實這麽做過。而無數次的外出遇險僥幸逃生,也讓她的騎術射術精進,甚至能和樓煩勇士一較高下。

所以在馬邑之戰裏,她能有那樣的應變和勇氣,也就不足為奇了。

馬邑的一鳴驚人後,趙佳又重新回到聚光燈下,又要接受他人的目光審視了。

“女人不是應該去從事桑麻,縫縫補補麽?”

起初,對於一名女子赫然成為“護樓煩校尉”,身披甲胄縱馬在他們身邊喝令指揮,代郡騎兵們心裏有些難以接受。但這位公女高貴的身份和在馬邑的功勞是實打實的,既然趙國軍法裏沒有“不許女子為將吏”的規定,那她的存在便是合理的,眾人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希望她不要給大軍帶來麻煩和厄運。

這種印象在隨後的行軍路上被一點點改觀,在陰山南麓的行軍裏,趙佳一馬當先;對達來諾爾的突襲裏,這位女將也不讓須眉,奔逐騎射不落下風。現在的長途行軍,坡路陡峭,遍地巖石,她也絲毫沒有叫苦,偶遇蝮蛇時,更沒有尖叫害怕,反而手起刀落,拎著蛇尾巴扔給庖廚,讓他給將士們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