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3章 侯非侯,王非王

且不說南子在暗地裏的小手段,黃池會盟壇上,周天子的誥書仍然在繼續。

“予一人聞,先王並建明德,內有百揆四嶽,外有霸主侯伯。其在惠王,南蠻與北狄交侵,乃冊齊桓為侯伯,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爰及襄王,亦有楚人不供王職,又命晉文登為侯伯,大啟南陽,世為盟主。”

劉公念到這裏,周王臉上忽然悵然若失。

誥書裏說的好聽,可若不是被逼無奈,哪個周天子會願意策命一個霸主來替自己發號施令啊!

孔丘說過一句十分精辟的話: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樹枝長得比樹幹還粗,遲早是要出事的。周室衰微後,之前用於屏蔽王室的諸侯尾大不掉,但不管怎麽說,他們依然是華夏圈子內的一員,相互之間血濃於水。

在南蠻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時,諸夏必須停止內鬥,一致對外。既然天子已經無法領導諸侯,那就只能由一位“伯主”站出來充當領袖。故而春秋霸權的本質,其實是為了填補周代王權跌落所形成的政壇空曠狀態,齊桓公、晉文公的霸業才應運而生。

於是乎,諸侯你方唱罷我登場,形成了“四海叠興,更為伯主”的局面。

雖然齊桓晉文,乃至於後來意圖爭霸的眾諸侯,都無不以尊王相標榜。然而,周天子的地位並沒有因霸主們尊王攘夷的號召而變得尊貴,恰恰相反,王權隨著霸權的更叠交替,越發如日薄西山般沉淪,周王室也似寒風中的秋葉般逐漸凋零,到了周王匄繼位的時候,已經發展到諸侯只朝見霸主,而無視天子的程度了。

所以周王內心深處,是對冊封霸主深惡痛絕的。

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從掌握的權勢上看,侯已經不再是侯,王也已經不再是王了,所以和前代的周惠王、周襄王一樣,周王匄縱然不願,也只能捏著鼻子為趙無恤捧場……

至少,趙無恤接受冊命,就意味著他還願意將周天子視為君?不至於突然將周王囚禁,將成周的破爛攤子一股腦掀翻。

劉公的宣讀在繼續:“今時逢季世,禮崩樂壞,周室之延存,實賴趙侯之力,緩爰九州,莫不率從,其功高於伊、周,而賞卑於桓、文,予一人甚恧焉。故今賜其大輅之服,服袞冕;戎輅之服,服韋弁;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

大輅之服等禮儀性的服飾,是代表地位的,得到它們之後,意味著趙無恤已經不再是普通的諸侯;至於彤弓、玈弓,則是代表征伐之權。

漫長的誥書終於讀到了末尾,劉公使出所有的氣力,大聲說道:“天子策命趙侯為九命伯主!”

“九命伯主!”

眾人皆驚,按照周禮的規矩,官爵有九命之別,九命最高,一命最低。一般來說,子、男之國五命,侯、伯之國七命、天子的三公也不過八命,齊桓公、晉文公也就這等級。只有遙遠的宗周時代,周公、召公等開國攝政上公才為九命!

如今趙無恤以諸侯身為作為九命伯主,真是前無古人。

“終於還是叫他得逞了……”秦伯、鄭伯等諸侯面容苦澀,卻只能默默地接受這個事實。

趙國的臣子們則興奮了起來,山呼萬歲,也不知是在為天子的策命歡呼,還是為趙侯歡呼。

而趙無恤,卻並無太多喜色,只是按照規矩三次辭謝,然後才接受了此命,緩緩走向天子。

周王匄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也起身往下走,扶起了要下拜的趙侯。

然而當無恤起身時,天子赫然發現,這位人高馬大的諸侯竟然比他高了整整半個頭,而且氣宇軒揚,若不看服飾光看氣質,還以為他才是王呢!

他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想起了這幾天來黃池的路上,聽到的一首童謠。

侯非侯,王非王……

周王匄的臉色頓時煞白,但儀式必須完成,他只能強撐著舉起趙侯的手,對會盟台上的二十國諸侯、大夫宣布道:“俾爾趙侯,得專征伐,以糾王慝!”

……

在儀式結束後,周王匄就借口身體不適,臉色蒼白地被人扶下去了。

到這時候,已經沒人在乎天子在場與否了,趙無恤召喚他來黃池,就是想讓天子親自冊命自己為侯伯(霸主)。

凡侯伯,救患、分災、討罪也,趙無恤之所以這麽看重這個名分,是因為成為霸主,就意味著取得了代替天子號令天下禮樂征伐的權力!

這一刻,趙無恤算是真正站在了時代的中心了。

但他與前代的霸主們,又有所不同。

春秋時期的霸權,猶如江河波濤,後浪推前浪。說霸主有號令天下禮樂征伐的權力,只是就一般情況而言。其實,霸主的霸權也會受到限制,多半是來自中原的其他大國。如齊桓公雖然稱霸,卻始終無法降服晉國,秦國更是從未理睬他。晉文公雖然稱霸,但對於秦、齊,他也無法發號施令,齊晉最強大時連中原都無法完全支配,更別說南方的吳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