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0章 杞人憂天

杞國,是個古老的邦國,其公室為姒姓,據說是夏代大禹的直系後代,即便是商湯滅夏,杞也作為一個小方國延續下來。殷周易代時,周武王為了體現周人的“存滅繼絕”,便選擇了小小杞邦,將其君主東樓公奉為上賓,作為“二王三恪”之一,供奉夏後氏的祭祀。

然而杞國的命運多舛,他們重新立國的這六百年歷史,就是一個不斷遷徙流亡的歷史。

最初時,杞國的封地在中原腹地,也就是後世的河南杞縣,然而隨著周室的衰微,西方的周人貴族紛紛向東逃竄,這些西土之人強占了不少東方小國的地盤,杞國也深受其害。不得已,也只能在這場遷徙浪潮中挪一挪社稷,遷到了魯國以北的泰山附近。

然而這裏依然不安全,杞國曾先後受到宋國、魯國等勢力的攻打和覬覦,無法在諸夏立足,只得搬到東夷之地去,他們把姜姓的淳於君趕走,雀占鳩巢,這才算安頓下來。但好景不長,過了一百多年,在淮夷和莒國的進犯下,杞國再度含著淚搬到西面百裏外的緣陵邑,直到到五十多年前,在外甥晉平公的支持下,杞文公才重新奪回了淳於,光復舊土。

但是遷徙耗盡了杞國的精力和民力,文化典籍也幾經流散,幾乎完全喪失,連孔子也遺憾地說:“夏朝的禮,我能說出來,但是夏朝的後代杞國卻不足以證明我的話……”

杞國的爵位也一降再降,周武王時封杞,拜為列國,待為上公,禮遇極隆。杞國東遷之後,夏禮喪失,反倒深受夷禮影響,於是經常被魯國輕賤,時而被稱為“杞候”,時而被稱為“杞子”。杞國自己也自愧形穢,在篆刻的青銅銘文上也自稱“杞伯”。

偏僻和閉塞也有好處,時值千年變局,趙國橫掃中原,擊敗吳國,然而作為齊的屬國,杞國的都城淳於位於齊長城內側,所以暫時沒有受到波及。

因為和最近的齊國城邑也有百裏的距離,雙方基本上老死不相往來,商賈也很少從這裏經過,所以杞人甚至都不知道,今年入夏時,趙國和齊國已經開始了一場殊死搏殺。

他們依然過著與往常不同的生活,唯一的差異,就是換了一位國君。

杞伯維,是杞國自東樓公後第十六代國君,他的父親是杞釐公,去年剛剛死去,如今孝期已滿一年,按照夷禮,已經可以除服聽政了。

說起這位國君,杞人還有一件事津津樂道,那就是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經在一場夢後陷入莫名的恐慌:

他竟然擔心,有一天天會塌,地會陷!

……

“若是天塌地陷,余與眾百姓都將沒有容身之處。”當時還是太子的杞維深深為此感到憂慮,甚至已經達到了食不下咽,寢不安席的程度,就這樣過去了數年,這種焦慮症一直沒有好轉,不管是醫者還是巫祝,都沒法讓太子心安,他父親杞釐公也頭疼不已。

眼看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樣的太子,怎麽繼承夏後氏的祭祀,怎麽治理國家?無計可施之下,杞釐公甚至想要把這個太子換掉,讓庶子來繼位。

然而這件事最終還是解決了,去年春天,有一位深衣翩翩的齊國遊士來到了偏僻的杞國,進入淳於城,恰巧聽說太子有妄想之疾,他便主動請求,與太子見個面,聊一聊。

本著死馬當作活馬醫,杞釐公同意了這位遊士之請,隨即讓他入宮室,見到了太子。

“太子的擔心,是從何時開始的呢?”見面後,“齊國遊士”先是閑聊了一陣齊國的風光人情,吸引了杞維的注意,隨後才試探性地問起他的焦慮緣由。

杞維說道:“不瞞先生,小子當時正在學習杞國的過往,卻見鄙國在三百年之內,遷徙竟有四次之多,不由心生惶恐。杞國小國寡民,國運皆托付於大邦,故而不知道下一次被迫遷徙將在何時發生,進一步想到,非但是國都和國運不可靠,連這人身處的天地,也不見得可靠。杞國雖然遷徙無常,但只要社稷留存,天地間總有吾等容身的地方,可若是有一日,天忽然掉了下來,若是有一日,大地突然塌陷下去,那該如何是好呢?到時候,杞國豈不是避無可避,只能等死了麽?”

這位太子杞維的性格與普通杞人一樣樸實,卻因為看得遠,想得深,所以才會有如此“無謂”的擔憂,齊國遊士沉默了片刻,倒是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覺得這是庸人自擾之,思考,往往是人類煩惱的根源,但比起從不思考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於是他笑了笑,反問道:“太子,你想知道,這天與地到底是何物麽?”

杞維點頭,齊國遊士便侃侃道來了。

“所謂的天,看似廣大無垠,實際上不過是積聚的氣體罷了,這就是空氣,杞國、青州、整個九州,乃至於外九州和東南西北四海,沒有哪個地方沒有空氣的。這就是說,太子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整天都在空氣裏活動。太子看到那天上的雲朵了麽?雲也是氣,只不過是水蒸騰而成的水蒸氣,水蒸氣凝結為雨可以降落,但空氣的本質就是氣體,素來是在半空中漂浮的,怎麽可能會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