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8章 魏風

雖然晉國給人印象便是公族衰微,異姓卿族掌權,可實際上這是錯誤的,韓氏魏氏都是姬姓,異姓唯趙氏而已。

韓氏乃晉國曲沃公族之一自不必說,連魏氏其實也是周武王的弟弟,伐殷功臣之一的畢公高之後。畢國滅亡後,畢國公族子弟淪為庶民,四處流亡,或在中原,或在夷狄。其中一位叫畢萬的流落到晉國,並在晉國任職,侍奉晉獻公。

公元前661年,晉獻公以趙夙為禦戎,畢萬為車右,出兵討伐鄰國,此次戰果豐碩,晉軍一舉消滅耿國、霍國和魏國。晉軍凱旋而回後,晉獻公為了獎勵英勇作戰的趙夙和畢萬,便將耿地賜給趙夙,將魏地賜給畢萬,並讓他們二人擔任大夫,這就是魏氏的得名和由來。雖然此時此刻趙氏與魏氏的命運大相徑庭,可在當時,他們卻與趙氏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魏地的條件算不上好,這裏地處中條山南麓,南靠大河,未開發時許多地都是鹽堿地,就像古老的《魏風》裏唱的一樣:“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其地陋隘而民貧俗儉,稼穡、桑麻、狩獵是這裏的主要生活方式。

陋隘的環境,早熟的文化,讓魏地的民眾意識也覺醒較早。無論是《伐檀》還是《碩鼠》,詩中充斥著下層民眾對上層統治者的不滿,他們嘲笑肉食者不勞而食,對剝削憤憤不平,認為所謂領主不過是寄生於民眾之上的碩鼠而已。

魏氏統治期間,因為歷代家主還算善待民眾,這種民風被壓制住了,可近幾年裏隨著天災人禍頻繁,卻又有復興之勢,鹽池鹽工造反就是一例,當時機成熟時,他們寧可自己選擇命運。

比如在關鍵的決戰之日,突然拒絕執行命令,反而裹挾魏駒向東逃竄……

四月三十一,風陵渡決戰的次日清晨,奔逃的魏卒在走了一天一夜後,已距離魏邑不遠了。

昨日開戰時魏軍尚有萬余,突圍時只跑出來小半,沿途又被趙氏的追兵阻截,或在中途自行離隊、失蹤,現如今僅剩兩千不到,這些逃兵也沒個軍隊的樣子,他們扔了旗幟,卸了甲胄,只留著兵器防身,精神緊張好似流寇。

魏駒的馬車被夾在中間,當潰逃發生時,連他一向信賴的魏武卒也叛變了,他們轟然裹挾魏駒離開戰場,在經歷無數失敗後,這支軍隊的精神氣已經垮了,他們只求活著回家……

當魏邑外的桑林遙遙在望時,這些又渴又餓,精神頹敗的魏兵一下子淚流滿面,紛紛唱起了《魏風》中的一首《陟岵》。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魏氏宣揚再多的忠主效死,也抵不過一句父母妻兒的“猶來,無死!”

耳熟能詳的歌聲鼓舞了眾人,縱然腿重得像是灌了鉛似的,但他們還是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一步一步朝魏邑走去。

……

魏邑之外是一處寬敞的桑林,四月底五月初正是桑葚成熟的季節,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喝的兵卒紛紛采摘桑葚、桑葉吞食,甚至為此打起了架。

一些魏駒的親衛好不容易從群狼口中搶下一些果實,送到馬車前進獻給魏駒。

酸甜的紫色汁液讓魏駒緩過神來,昨日的奔逃中,他一度掉下戎車,摔得暈了過去,好在一些親衛忠心護主,他才能重新爬上馬車,但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直到這會才清醒過來,看著周圍亂作一團的魏兵,只能默默嘆息。

等靠近魏邑城前時,魏駒擡頭看著上面高懸的魏氏旗號,不由感慨萬千。

蒼老的墻垣,斑駁的苔蘚,當魏氏敗兵們進入城樓投下的影子,感受到的是一陣清涼,仿佛回到家中的那種安心。

可對於魏駒而言,卻是滿心羞愧。

當初,畢萬歸附晉國前請人為自己進行了一次占蔔,得到了《屯》固《比》入的卦象,蔔者說這是公侯的封象。畢萬作為諸侯的子孫,入晉為官,假以時日,子孫必定能恢復諸侯的地位!

而當畢萬因功受封魏地時,晉國掌管占蔔的大夫郭偃又預言說:“畢萬的後代必會昌盛。因為他名為‘萬’,萬是滿數;封地魏的意思是巍巍高大,魏氏必然廣得民眾擁戴,未來不可限量……”

這是幾代魏氏家主念念不忘的預言,壯大家族,恢復公侯地位,也是他們孜孜不倦的追求,這是魏曼多從小就教育魏駒的東西,所以在面對趙氏強勢時,魏氏才不甘屈從,然而他們發起奮力一搏後,卻發現預言的幻想卻支離破碎了。

戰陣上敗得一塌糊塗,河東也丟光了,好在魏邑還掌握在魏氏手裏。從畢萬被封於魏地,魏氏肇始,已經過去快兩百年了,雖然魏氏的主邑遷到了安邑,但這裏仍然是他們祖墳所在,誰能想到,這裏也是魏駒最後的庇護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