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3章 刑人(下)

長滿蒿草的廢院裏,曾經的袍澤摯友相對而坐,相顧無言,督仇幾乎認不出這是“豫讓”,最後還是他先挑起話題。

“你告訴她我死了麽?”

“只說你埋骨於少水之畔,讓嫂嫂休要再記掛。”

“足夠了,如此一來,我便沒有後顧之憂了,只是她得好好哭一場,真是對不住她。”自稱豫讓的人笑了笑,似乎真的放下心來。

督仇實在忍不住,便問道:“伯謙,當時十面重圍,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少水一戰,吾等突圍失敗,被團團包圍,主君中箭身亡,臨死前讓我護著他的首級,還說若是實在保不住,就用這頭顱去換取一場富貴……我豈能如此?便將主君死後爭搶他首級的人統統殺死,又將其便安置在崖邊的洞穴裏。趙氏捉住了我,趙無恤為了顯示他的寬容大量,讓我獻出首級,他便釋放我。我不從,他便將我囚禁起來……”

豫讓陷入了回憶中,當時他的整個右手肘都斷了,血雖然止住了,但傷口卻遲遲不好,不斷滲出血液和濃汁,火辣辣地痛。即便趙無恤讓靈鵲醫者來給他治療,用火燒封了傷口,塗上了藥,用麻布繃帶牢牢紮緊,但日日夜夜,豫讓仍然能感到焰苗舔噬手臂的刺痛,感到不復存在的指頭在烈火中枯萎。

到後來,他的右眼腫得睜不開,手臂附近的血肉都已變質,必須切除,最周全的辦法是把手臂整個截掉……

截肢手術的當天,豫讓痛苦的嘶喊響徹整個軍營,等一切結束後,他只保了上臂,從此只能靠左手生活。

“失去了右手的劍客,和廢人沒什麽區別,你恐怕想象不到,左手會這麽沒用,握劍時差點插進了自己的大腿上,我的一身功夫全廢了。所以我沒有說謊,從那天起,原先的豫讓就死了,他憑劍而活,死於劍下。”

“至於你面前這塊血肉,被喚作刑人,而非豫讓。”

“但你沒死,你還在這,心念結發之妻,還傳消息讓我去尋她救她。”二人一同在知氏效力時,豫讓曾不止一次救過督仇的命,他們是莫逆之交,豫讓最先想起的是自己,這讓督仇十分自豪。

但他卻仍然不解,豫讓為何會消失這麽久,還對苦苦等他五年的妻子如此決絕。

“伯謙,你既然在少水大難不死,就應該回家帶著妻子遠走高飛,可你這些年又在做什麽,為何杳無音訊?”

“我有務必完成的事情要去做。”豫讓嘆息道。

豫讓一家祖輩都是範氏的家臣,他從出生起便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在父輩們認為豫讓足夠大,能握住劍的那一天起,就開始訓練他戰鬥,為了家主而戰鬥。豫讓明白自己家臣的身份,也從沒讓他們蒙羞,但他付出了忠誠,卻沒有得到尊重作為回報,先後服侍過的範、中行二卿都待他如犬馬、草芥,豫讓也視之為路人,他才不會將寶貴的忠誠交給這樣的人。

當時的他,既無土地也無財富……唯有一把劍相隨左右,總而言之,那時他的生活很悲哀,先是被挑選為刺客,在刺殺失敗後被冷落,扔到邊境自生自滅,與戎狄苦戰,不打仗時,便喝酒尋樂,醉生夢死。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還,他的生命是用鮮血與濁酒寫就的。

直到他投入知瑤麾下,這種情況才得以改變,終於有一位認可他信賴他的主君。

豫讓忠誠效力,感受由此帶來的自豪;他擁有了富足的生活,迎娶了中意的妻子,在戰場上也努力戰鬥,從勝利中獲取喜悅。但這一切都在長平之戰結束了,知瑤死了,死在一場陰謀的背叛下,從此豫讓再度成了無主的犬馬,驅使他前進的不再是忠誠和榮耀,而是仇恨。

君死臣辱的仇恨,那是滋養他拖著殘肢斷臂活下去的食糧,那是讓他生命之火繼續焚燒的燃料。他期望殺死仇人,看到仇人的血染在自己的劍上,趙無恤,魏曼多,魏駒,韓虎,在豫讓看來,這些人都該死。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知氏君子知我,我必為之復仇,以報知己之恩,縱然身死,魂魄去黃泉見了他,也可以無愧了。”

……

督仇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同為知氏之臣,忠君之事,我遠不如伯謙。”

豫讓苦笑:“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已經嘗試過一次,但還是殺不了趙無恤,此人十分多疑,也不知為何,聽到我姓名便格外戒備。加上斷了右手後我本事大不如前,故而未能成功。”

“你被捉時曾刺殺他,趙氏這樣還沒殺你!?”督仇都有些驚訝了。

豫讓談論起趙無恤時,已經沒了對待仇人的咬牙切齒,畢竟趙無恤將他從傷口潰爛的慘死裏救了回來,這份債和仇恨糾纏在一起,變得格外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