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3章 斧斤以時入山林

兩尊威嚴的法獸“獬豸”石像立在大理寺官署外面,這處趙氏最高立法機構的內裏裝飾不多,顯得質樸而剛直。商議立法的廳堂不是傳統的殿堂結構,而是環形的議事廳,座位呈階梯狀向下,任何人說話的聲音,都能被後排的其他人聽到。

壓下一片異樣的聲音後,項橐繼續說道:“這是發生在一百年前的事情,那一年夏天,魯宣公到泗水撒網捕魚,大夫裏革出來幹涉,說根據周公規定的制度‘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略’(每年夏天魚類生長季節不能到河裏捕魚),魯宣公的做法違反了古制。裏革不但把魚網撕毀扔進水裏,而且大聲向魯宣公宣講古訓……”

“為了保護草木鳥獸魚蟲,使之繁衍生息,山上剛生出來的樹條不得再砍,水中未長大的水草不能割,捕魚不捕小魚,捕獸不捕幼獸,不能摸鳥蛋破榖卵,不能壞未成形的幼蟲。此乃古人之訓,其目的是為了讓脆弱的幼物能夠繁衍起來。魯國有此古訓,才能讓曲阜、費、東武城等地山澤保持完好,數百年取之不盡,用之不歇。”

他話音一轉:“可在晉國故絳卻不是如此,從晉獻公到晉成公,不過百余年時間,便把故絳周圍的森林砍伐殆盡,於是農田也隨之衰敗,水流漸漸汙濁,晉國不得已而遷都,至今又百年,人口繁衍,伐木燒陶、瓷,建房屋,於是新絳亦衰,這是為什麽呢?”

眾人開始偏過頭議論紛紛,而鄧析也不讓項橐把風頭占盡,他頭頂巍峨的獬豸冠,站到廳堂中央,對眾人說道:“我並非不通情理之人,二三子想制止此法令頒布,也是為了多讓百姓開辟農田,增加賦稅,年底上計時,各鄉長吏面子上都能好看。”

眾人都面色一滯,知道心思被看穿了。

“但汝等只看見前一時之利,卻不知道,這山林水澤,與農田之間是息息相關的。周太史伯陽父認為,只有水土通氣,土地潤澤,人才可以利用它來種植谷物。水土不通氣,土地死爛成了臭泥,不能種植谷物,缺乏財用,國家也就滅亡了。而水土通氣的關鍵,就在於樹木的繁茂!這一點,在學宮士人的驗證下,也得到了證實。”

鄧析擡起手,亮出了壓軸的法寶,學宮裏那些喜歡“格物”的學子做了一個小小水土流失試驗後,寫給趙無恤的報告。

“保護山林川澤,並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和國計民生聯系在一起了,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隅,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此乃為子孫千秋萬年之計!還望二三子三思!”

討論在繼續,但在大夫們對這項法令表決時,舉起的手卻多了不少……

……

最後,這項法令以微弱的優勢得以通過,當時隱藏在廳堂帷幕後的趙無恤也松了口氣。

雖說他將立法權給了大理寺,讓大夫和律吏們自己撕逼,但一些他志在必得的條款若受到阻礙,趙無恤是會用鐵腕強行通過的。

新生兒一般的法律系統,雖然被趙無恤提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大理的地位僅次於他的“大宰”董安於,“家司馬”郵無正,以及“治粟內史”計然。但實際上,法律體系和其他職位一樣,依然匍匐在君主的羽翼下,是君權的陪襯,並不能淩駕其上。

趙無恤的開明,建立在絕對專制的基礎上,可以勉強稱之為“開明專制”。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會放棄“君權神授”。

好在律令順利通過,他不必親自出手,破壞這個眾大夫玩的不亦樂乎的遊戲規則。

之所以對此如此重視,是因為趙無恤來自後世,對那個時代汙濁的空氣,肮臟的河流,被沙暴侵吞的北方,濃郁的霧靄印象深刻。回到春秋後,在驚喜於此時自然環境的優越繁榮的同時,也震驚於一些城市令人發指的肮臟。

比如故絳,它曾經是晉國的政治中心,晉侯與六卿居住在此,接納諸國使節。然而這也是座規劃很失敗的城市,宮室還好些,但居民區和市肆則顯得臟亂無比,狹窄的街道與小巷猶如迷宮一般,人聲鼎沸,城市裏彌漫著因垃圾堆積過多而散發的惡臭味,甚至在城墻外都能聞得到。

甚至,走在黃土路的街上,除了吃灰土外,還可能踩到糞便……數萬人的城池擁擠不堪,吃喝拉撒都在這一畝三分地解決,若是排汙溝渠規劃不好,那簡直是一場噩夢!

當然,進溝渠的也並不僅僅是糞便,死屍、垃圾、生活汙水,應有盡有,久而久之自然淤塞,晉國之所以被迫從故絳遷到新絳,不但是因為地緣和航運的關系,還因為這裏實在有點呆不下去了。

韓厥就無奈地說:“絳都地狹人眾,加以歲久壅底,墊隘穢惡,聚而不泄,則水多鹹鹵。”

換成現代的話說,就是絳都人多,屎尿垃圾長期亂排亂放,集聚到後來把飲用水都影響變味了,想一想都覺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