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2章 過河卒

“霧雨淫淫,白皓膠只。”

這是楚國人對東方海濱吳越之地的想象,每到五六月間,枝頭的梅子由青變黃,天上的細雨也開始連綿不絕,密密麻麻地下起來,山間變得霧騰騰的,茂密的樹冠滿是水滴,原本就河網縱橫的吳中,更是化作一片澤國。

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在這種濕熱的環境下,淋一場雨,喝了不幹凈的水,或者說縱欲後著涼,人是很容易得病的。

休說貧窮庶民,就連錦衣玉食的吳王夫差也病了,而且是高燒連綿的久病,月余不愈。

他這一病,勾踐就一直被關在石室裏沒人管,搞得範蠡文種焦心不已,範蠡只能請求吳國太宰伯嚭,能否放他去探望探望勾踐。

身為吳國的二號權臣,伯嚭自然不能和這些亡國醜類攪合在一起,過去三年裏,但凡有什麽事,他都是安排親信與範蠡、文種接洽的,而這次來的,還是他的女婿,晉國人屈敖。

屈敖已經二十余歲,已經南來吳國十年,那個在殉葬坑裏掙紮的小臣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身材挺拔的精壯大夫。在娶了太宰之女,有了一對兒女以後,他還留起了胡子,言行舉止間透著一股貴族的高傲氣質。

“屈大夫……”範蠡畢恭畢敬地朝他行禮,問道:“寡君已被吳王囚於石室中一月有余,至今仍未放歸,不知……”

“放歸?沒可能了。”屈敖一擺手,對範蠡說道:“相邦進言,說自古以來,稱王天下的人攻打敵國,如果戰勝了他們,就對其君長加以殺戮,如商湯伐韋、顧、昆吾,周文王伐崇、勘黎,所以後來也就沒有被報復的憂慮,最終免除了子孫的禍患。現在越王桀驁不馴,既然都囚禁在石室中,他肯定會懷恨在心,不如及早殺掉,如若不然,他一定會成為吳國的憂患。”

“啊……”文種回國後,留下來的大夫臯如心裏一緊,說道:“如此,為之奈何?”

範蠡倒是還算鎮定,再拜道:“寡君在吳國一向本分,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從未敢有不臣之心,對太宰也從未怠慢,還望太宰相救啊。”

屈敖朝左右看了看,說道:“太宰自然是幫襯汝等的,他當著相邦的面進言說,從前齊桓公多次打敗了魯國,卻沒有絕滅他們的社稷,而是恭恭敬敬地朝拜周公之廟,將魯國當成友邦。晉文公抓獲了曾對自己無禮的曹共公,卻饒了他一命。諸侯因此贊揚他們的道義,載於史書。現在大王如果真是赦免了勾踐,那麽功德名望就在兩位侯伯之上,必為天下人傳頌……”

喜好虛名的夫差應該能聽進去這番話,範蠡道:“太宰所言,正是吾等所想!”

屈敖笑道:“故而吳王承諾,說等他病愈之後,就把越君從石室裏放出來。”

說著屈敖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範蠡說道:“少伯大夫,時候不早了,且隨我來罷。”

……

吳城,吳王闔閭時才讓伍子胥監造的新都,是一座地勢低緩的澤國水城,頗有南國風情。吳人駕船,晉人乘馬,城中有水陸八門,一橫一縱辟有寬闊的河道,從範蠡他們所在的大城前往吳宮小城,也需要坐船從水門進入。

夜色深沉,細雨霏霏,小舟行於河上,前面是船夫搖著槳,後面是船娘掌著舵,屈敖、範蠡二人則躲在烏蓬之下,並肩站立。

屈敖望著外面,捋著短須不知在想些什麽,範蠡則在心中整理這三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沉默良久後,他終於開口了。

“屈大夫,吳王病得重麽?”

“高燒不絕,上吐下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眾所周知,病虎的脾氣是最差的,少伯大夫之前拒絕大王征辟,實在是有些讓他惱火……”

範蠡苦笑道:“如此說來,寡君還是受我牽連?”

“也不盡然,只是我有些想不通,吳國,南方霸國也,越國,喪敗小邦也。賢臣擇良木而棲,大夫何苦死守著越君,寧可跟他一起做奴婢,也不願意做吳國的大夫呢?”

“範蠡在楚國時,是無人看得起的狂生,來到越國後,卻位列大夫,寡君於我,有提攜之恩。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豈能想鳥兒離開棲息的木頭一般,說棄就棄?這不是士該做的事情。”

“國士啊,少伯大夫,你真是國士。”屈敖的話聽不出是真心贊揚,還是暗含諷刺。“這也是你拒絕趙氏邀請的原因?”

此事隱秘,很少有人知道,但只需要想想屈敖的身份,他得知此事也不足為奇,範蠡一笑:“是趙卿錯愛了……趙氏有我的夫子計然便足以稱雄中原,範蠡一介庸人去了也是添亂,何足道哉……”

“少伯大夫說的輕巧,拒絕趙上卿的邀請,你可錯過了不少東西。”

屈敖今天頗有些觸景生情,他適當地打住了話題。他現在是吳國屈氏的家主,明面上已經和趙氏再無往來,連親外甥就任魯國大將軍,他都只能強行按捺喜悅,只能在獨自沐浴的時候,開心得嘿嘿直笑。他南來吳國,何嘗又不是錯過了許多東西呢?阿姊、外甥,還有為趙氏征戰立功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