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4章 搬山

身為醫者的扁鵲很少撒謊,除非被很尊敬的人以死相托。

季嬴一走,他便給趙鞅潑了一瓢冷水,他使盡渾身解數,才將趙鞅的病情穩住。若趙鞅聽話好好在溫縣安心養病,或許還有十年壽命,可若不顧身體情況強行出征的話,扁鵲可不保證他什麽時候會再度病發暴死。

在他眼裏,趙鞅就跟他那兩頭白騾一樣犟!

他們扁鵲一系有“六不治”,其中“驕恣不論於理;衣食不能適,不治;陰陽並,臟氣不定,不治”,光趙鞅一人就占全了三種,若非看在他女弟子樂氏女嫁入趙氏,若非看在他的弟子被趙無恤庇護、聘請的份上,扁鵲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不錯,我也許會死。”

趙鞅雖然驕恣蠻橫,卻有自知之明,女兒走了,他不再需要掩飾,臉色因疼痛而變得蒼白,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先生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麽?”

扁鵲依然板著臉:“趙氏君子編的王屋山愚公?聽靈子說起過,但此乃鄉野怪談,不足為信。”

趙鞅笑道:“雖然不足信,卻仍可引人深思,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裏,高萬仞,它們擋住了愚公一族的活路。我趙氏的處境相似,我面前也有三座大山,國君、卿族政治、還有諸侯默認上下不可逾越的禮法,這三座山牢牢壓在趙氏頭上,吾等必須安分守己,不能動彈。”

扁鵲搖了搖頭:“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這種情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軍將何必勉強呢?”

“不錯,趙氏幾代家主都得面臨這種局面。趙成子選擇妥協,他甘心做依附在大山上的一株松樹,讓年輕的趙氏慢慢在晉國的軀殼上紮根。趙宣子選擇改弦易轍,弑殺國君,獨霸朝堂,諸侯盟會只知有趙孟,不知有晉侯,可他做的一切都基於山丘,只削去了表皮,卻沒挖開內裏。到了趙莊子時,後果來了,三座山壓了下來,下宮之難趙氏差點毀滅。於是趙文子又繼續趙成子的做法,非但不打算移山,甚至還維護這山的穩定,生怕皮之不存,趙氏毛將焉附……”

“他們幾位的做法稱不上誰對誰錯,都是無奈之舉。接下來輪到我,我年紀輕輕便位列卿位,很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無能之輩。所以想管好宗族,同時繼承趙文子之政,雖不能致力於教化,卻能從軍政入手,維護晉國的利益,好建立自己的名譽,讓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趙志父是怎樣一個人。”

“所以我招攬群士,革除弊政,然而卻被範鞅、中行寅利用,騙我鑄造刑鼎,刻上去的卻是他家的範宣子之法,世人因此歸惡於我。我深怕給家族招來災禍,雖然心中憤怒卻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致力於暗中壯大家族,收回邑宰和大夫們的權力。因為範鞅的做法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在晉國,手中的兵車數目才是說話的依仗。”

他臉上帶上了一絲憤怒:“但我的忍讓被人視為懦弱,趙氏想低調,卻被多疑的範、中行針對暗算,甚至連累了樂伯死於太行山,吾子無恤也以殺人罪被逐出國!”

趙鞅聲音漸漸高了起來,生氣傷身,扁鵲卻沒有再勸,而是嘆了口氣,默默聽著。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半分異心,就想為晉國討敵立功,恢復昔日霸業。開拓完晉陽,在民間推行什伍制後,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馬,然而卻常常裁減,不願擴充,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兵多了便會意氣驕盛,與諸卿抗爭,可能重新引起禍端。所以雪原之戰時,我部下只有幾千人,加上無恤的兵,也仍不過萬余人,這是因為我父子的志向就很有限,只想保家守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這之後範、中行搶先發難,我只能出兵討伐,多次擊敗他們,致使二卿勢窮力盡,瓦解崩潰,最後都不得好死。本來戰爭到此便能結束,只等邯鄲氏服軟,知伯告老,我順利接下執政之位,便能施展抱負,召回無恤,讓政局平緩渡過,國君垂拱而治,這樣也算對得起三百年前晉室對趙氏的接納了。再過十多年父死子繼,死後在墓碑上題字曰:晉故中軍將趙卿之墓,這就是我當時的志向……”

趙鞅無奈地笑了笑:“可局勢與我想的不同,知伯與梁嬰父、範臯夷合夥謀我,國君也聽信了他們的讒言,定趙氏首禍之罪。為此不惜勾結齊國,這是因為他們都忌憚我和無恤,紛紛說‘趙孟、趙無恤在,趙氏必有晉國’。我無從自辯,只能讓無恤舉起清君側的大旗,從朝歌打到邯鄲,從帝丘打到齊國。”

“趙氏遭到的惡議和苛刻是因為什麽?我痛定思痛,反省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為晉國求霸有錯麽?維護趙氏的利益有錯麽?最後我明白了,無恤說得對,錯的是以公謀私的諸卿,是晉國各自為政的制度,是昏聵的國君,他們忌憚趙氏木秀於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