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2章 壯士末年

天色陰沉,昨夜慘烈的殺伐已經過去,充滿生氣的朝陽從雲層裏鉆出,小城台谷籠罩在溫暖的陽光下。

戰鬥已經結束,經過一天一夜的廝殺,一個又一個彪悍的戰士倒在城頭。如今兩丈寬的城墻被屍體填滿每一寸空間,滿地都是兵器,斷矛、殘劍、彎弓。原來土黃色的墻垣被鮮血澆透,此刻透著陣陣血紅,整個台谷小城就如同一個超大的屠宰場,空氣之中盡帶著一股血腥酸臭之味。

在豫讓登上城頭時,最後的反抗者也終於被擊殺。

那個幹瘦的趙氏軍吏倚在旗杆上,雙眼瞪圓,似乎隨時會奮起一搏,可實際上,他已經有進氣無出氣,早就死了。他身上千瘡百孔,可最終讓他死去的,是胸口上的致命劍傷,很不明顯,卻很致命,只有豫讓才能刺的這麽準,這麽毫不猶豫。

豫讓是對決的勝利者,卻看不出獲勝的喜悅,他提著還滴落鮮血的劍,靜靜地站在那趙氏軍吏死不瞑目的屍體前呆立不動,似是在默哀,又似是在祭奠。

“寧死也要守住身後的軍旗,這便是,士為知己者死麽?”

豫讓喃喃說了這麽一句,似乎感覺到了天空之中傳來的光亮,便擡起頭來看向天空,原本銳利的眼神此刻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寂。

“此人如何稱呼?”

豫讓回頭,見是知瑤走了過來,正皺著眉四下查看,他對這場戰鬥很不滿意,但在看到這番光景時,仍有些觸動。

他愛才,求才之心不亞於趙氏父子招賢,此生最見不得的兩件事,便是美人遲暮,壯士末年。

知瑤指著雖死不倒的趙將道:“能讓我兩萬大軍頓足於城下,守了一天一夜不失,了不起,我想知道他氏甚名甚。”

豫讓行禮道:“俘虜說,是一個趙氏師帥,名為伍井,是趙無恤在國內時就追隨他的親信,原本是個區區庶民徒卒,卻一步步被提拔到現在的位置。”

知瑤點了點頭:“趙無恤有些眼光,你對此人很敬重?”

豫讓站得筆直:“此人乃國士,我結果了他,也希望能厚葬他。”雖然各為其主,但忠士也會惺惺相惜啊。

“準了,就用軍中為大夫準備的棺槨,將他埋了吧。”知瑤身上還殘留著一絲貴族的氣質,對勇敢的戰敗者,他也會給予一定的尊重,這種態度讓他頗得士心,比中行寅、範吉射要強許多。

“但首先,要將這杆他拼死守護的大旗放倒!”知瑤和豫讓同時擡頭,趙氏大旗還懸掛在最高處,染上不少血點的旗面在風停後無力地垂下頭來,猶如一只折斷翅膀的玄鳥。

這就是伍井用生命守護的東西,在它被晉侯和知氏旗幟替換後,也意味著,趙韓聯軍在太行以西一敗塗地:韓氏領地盡喪,趙氏也只剩下晉陽和長子兩座孤城。

可知瑤仍未敢有絲毫的輕視,他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才掃平趙韓在晉國南部各自為戰的領地,雖然數次大敗韓虎,卻從未與趙氏主力交戰過。

或者說,趙無恤從未將他看做最主要的敵人,從未重視過他?一股被無視的恥辱在心中湧動。自從七八年前起,知瑤無論在國內做出怎樣的成績,都會被人拿來與流亡國外的趙無恤相比。這一比,就顯得他的成就不值一提,人皆言趙氏無恤是太陽,知氏幼孫就是月亮,月亮永遠無法和太陽同輝,自己只能在他落山後才能藐視群星……

他一貫不服,一直想奮勇追擊,可現如今,卻有一絲不自信。

“一個沒什麽名氣的師帥,帶著數百趙氏老卒便能讓我在此頓足兩天,兵卒死傷近千。接下來若趙氏每一支軍隊每一座城邑都如此堅韌,我當如何擊敗趙無恤?”

接下來的戰爭,只怕會更血腥,更殘酷吧。

透過陽光,知瑤將目光投向了越往東越高的太行山系。連綿數十座山頭,山峰不高,但卻連綿縱橫,一眼望不到盡頭。

既然對趙氏沒有必勝的信心,那就先打殘韓氏吧。韓氏離開上黨時可謂扶老攜幼,韓虎心軟,不忍心丟下族人和女眷,以至於行動緩慢,此時恐怕還未到軹關。

潰敗之軍,縱然誅以千百數,猶倉皇敗北不止,換了往常,知瑤沒把握攻下軹關,可正值韓氏大震,人心不穩之際,或許有些許機會……

雖然在這被耽擱了兩天時間,可知瑤手下也有不少在山區招募來的輕兵,就派豫讓帶著他們邁開腳步去追擊吧,若能在軹道上逮住韓氏尾巴,再順勢破了軹關。那接下來的時間裏,趙氏就得孤軍奮戰了!

……

知瑤所料不差,軹道上的確一片驚恐,這一日清晨,歪歪斜斜的士卒在山道上或躺、或倚、或坐。破敗不堪的甲衣,只剩一半的兵器,以及士卒疲憊的面龐,無一不顯然出這是一支飽受磨難的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