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邯鄲九月(上)

“數百年前,紀侯向周夷王進讒言,導致齊侯被周夷王活活烹殺。齊人哀之,謚為哀公。自哀公開始,傳九世到齊襄公諸兒,齊襄公出兵滅紀國,為齊哀公報了九世之仇,世人稱道。當世的風俗是家仇只論五世,但國仇卻不受世代限制!”

南子尖刻地指出:“豈止是齊國與紀國有國仇,宋國的國仇要大得多!周本是臣服於殷商的小邦,卻僥幸滅亡了大邑商,殺人十萬,虐帝辛首級屍身。吾等為亡國之余,被迫臣服於周,作為周的賓客而非臣子存在,但心中卻不敢忘懷牧野之戰,忘記朝歌淪陷之恥。”

“宋國被周人的邦國鄭、曹、陳、魯等包圍,但一直堅持殷商的器物、殷商的禮儀,殷商的風俗,雖二十世尤不肯改。現如今夫子同樣是殷人之後,卻堂而皇之地帶著周禮來商丘鼓吹傳播,是數典忘祖也,宋人會佩服你的學問,但卻不會接納你的學說,這也是碩大宋國,除了司馬子牛外,無人拜入你門下的緣故……”

孔子對周朝制度的向往和周公的崇敬,顯然基於政治理念,超越了個人恩怨和氏族立場。但面對南子的這番質問,卻是無從辯駁。

他先前憧憬要做宋公太傅,將理念付諸於宋的天真想法,在南子指出的殘酷現實面前破碎了,只能嘆了口氣道:“然,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我死後依然會殯於兩柱間,我始終還是個殷人。”雖從周,卻永遠不能被殷人用之,孔子也是糊塗了,到頭來竟是南子為他指出這點。

“沒錯,這就是宋人不會忘記的仇恨,同樣不忘的,還有恩情!”

說到這裏,南子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柔和了許多。

“前年,當宋人面臨樂大心政變奪權,四公子亂命弑君,鄭國、衛國趁火打劫,向氏引吳國虎狼之兵入寇,當宋人仿徨無助,面臨亡國亡社稷之危時,是趙氏,是趙氏君子救了宋國!”

南子眼中閃爍著異彩,仿佛看到在她將宋景公狠狠推下桐宮高台時,躍馬入商丘的趙無恤。他是她生命裏的太陽,而她則願意做一輪月亮,縱然永遠無法在天穹上同輝,卻能時刻反射他的光輝。

“時日俱喪,吾與汝皆亡!”這本是一句詛咒,可到了南子這裏,卻代表了她的決心,不管別人有沒有,反正她是有為趙無恤霸業添火,事成則一榮俱榮,事敗則一絲俱死的決心。

“是趙氏支持了宋國,保護宋人不受敵邦侵擾。商丘能夠保住,宋國的社稷能夠殘存,我這區區弱女子不用被夫差掠奪到吳國蠻荒之地去任人淩辱,都是依仗趙氏君子的德澤。為了報答他,我帶著國君,帶著商丘宋人,在微子啟的祖靈,在天道和眾神面前,立下了一個誓言:宋國欠趙氏一份恩情,一份永遠也償還不完的恩情。”

“故一旦趙氏有難,宋人決不退縮!”南子現如今是堅定的主戰派,她利用自己的權術和在國內的威望,壓服了主張置身事外的皇氏,宋國的戰爭機器在秋收後全面開動。

一向不喜歡戰爭的孔丘垂目:“看來宋國的決心,丘是挽回不了了,公女推崇天道鬼神,居然是為了戰爭。”

雖然知道孔丘在帷幕外看不見自己,南子還是高高昂起了下巴:“不錯,而且夫子在商丘反對天道、鬼神的言行,恐怕會讓宋人動搖參戰的決心,與宋國的國策不符……”

“公女想要我如何?”

“我要夫子離開宋國!”

言罷,不等孔丘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南子嘴角露出了一絲小女子私仇得報的得意淺笑。

“這不是懇求,是已經交由國君同意的決定,南子這次請夫子入宮說話,正是為了告知你這件事:宋君已決定,將夫子驅逐出境!”

……

他曾有心入齊為政,卻被自己一直佩服的晏嬰所嫌棄,說他“能言善辯卻不能用法度來治國,繁瑣地規定尊卑上下的禮儀制度,與太公的簡略風俗相反,若打算用這一套來改造齊國,恐怕不是治民的好辦法。”

於是孔子在齊國得不到齊侯任用,只能一事無成地回到魯國。

在魯國的事情自不必多說,他的理想建立在不靠譜的魯君和脆弱的三桓之上,注定無法長久,被竊國大盜的強權沖刷得支離破碎,只能惶惶出走。

現如今,他在宋國再度折戟了……

孔丘在殿內呆了半個時辰,進去前他心情是昂揚向上的,天人之辯的勝利讓他心中再度生出了一絲希望。

可出來時,孔子雖然還舉止有禮,身上的氣場卻徒然收斂,那些亦步亦趨背後,僅僅是保留自己最後一分顏面而已。

入宮時腳步輕快,出宮時卻感覺步履艱難,等他終於到了宮門處,卻見弟子顏回和子路正擔憂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