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卿士之死(上)

決戰之後的第三夜,五月晦日,在擊退敵軍又一次進攻後,範吉射提著長劍,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城墻上回到了內城高台處。

高台是範吉射在古老的共國宮室基礎上建立的,月明星稀時,在這裏可以縱觀全城景致,甚至能眺望到城外的情形。

不過不用看也知道,外面已經被趙軍圍城三闕,只留出了北門。有家臣提議從那裏突圍,但範吉射卻知道,這是常見的圍三缺一之計,一旦出去,勢必會面臨趙氏伏兵的攻擊。

範吉射很清楚,自己已經翻不了盤了,他在沁水邊被趙氏父子大敗後,回到共城又收攏了數千人,加上朝歌派來的五千人,湊了萬人的一軍,可決戰後跟隨他入城的範兵,十不存一。

三天前的大決戰,盡管有大風相助,他和中行寅還是一敗塗地,將兵卒全都丟在了凡、共之間二十余裏的原野上,連城外大營也被突然抵達的趙氏援兵燒成白地。

他在王生的冒死接應下入了城,中行寅則倉促之下帶著一些人往東邊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禍得福,他不用被困死在孤城裏了。範吉射只能祝這位姻親老友好運,能逃過趙氏輕騎的追擊。

這數日裏,趙兵攻城不斷,而且用盡了各種手段,共城雖然比凡城要大,要堅固,有護城河,有外郭,但仍然只是夯土壘成,在攻擊下搖搖欲墜,加上敵軍那些古怪的攻城梯子,誰也不知道哪天就會陷落。

但範吉射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突圍,他說道:“我已讓凡、共的民眾失去了自己的子弟,如今豈能棄他們而去?何況,我寧可死於城中,也不願將自己送到外面被俘,去受趙氏父子的羞辱!”

回到高台上,晉國下軍佐已是氣喘籲籲,他揮了揮手,讓旁人統統下去。

等到侍衛和豎人都退下後,卻只有家臣公孫尨遲遲不退,眼睛盯著範吉射手裏出鞘的長劍,欲言又止。

範吉射知道這個家臣在想什麽,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放心罷,我不會自刎的,還不到最後關頭,螻蟻尚且偷生,我也想多活片刻……”

“主君,下臣沒有別的意思……”公孫尨垂首,範氏會慘敗到這種境地,實在是他先前沒想到的。

“我只是想要一個人靜靜,從三天前的大敗開始,那些陳年往事就不斷湧上我心頭。”

範吉射蔚然長嘆道:“這,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的征兆吧,你留下也好,我便將那些事情說與你聽聽……”

……

範氏家族古老而煊赫,文化底蘊深厚,世代能人輩出,特別是經過範匄、範鞅兩代的積累,這個家族更是實力雄厚、人丁興旺。不用說,範氏的新一代也自然有才智卓越的能人。

“我父獻主誕有三子,分別是庶長子範維,庶次子範臯夷,還有嫡子,就是我範吉射了……”

說起來,雖然他現在與趙氏因為樂祁之死,因為二子之仇勢如水火,根本無從化解,只有你死我亡一種結局,可回想年輕時候,卻不是這樣。

範吉射對公孫尨說道:“你或許沒料到,那時候,我兄弟三人和剛剛升任卿士的趙鞅,關系著實不錯。”

公孫尨愕然,這的確是他沒料到的。

“有一日,我三兄弟受趙孟邀請,聯袂到下宮赴宴,在綿上狩獵玩耍時,趙孟正為一件小事而發愁:他喜歡在自家園囿中乘馬駕車,但園中樹木繁茂,行車很不方便。見吾等來了,就問道‘奈何?’要吾等給他出個主意。”

“我的長兄範維不解風情,他說園中乘馬是無聊的事,明君不問也不做,亂君則不問就去做,如何抉擇,君實思之……看似有道理,實際上什麽也沒說。”

“我的次兄臯夷則回答:想讓車馬在園中走得暢快,就要勞動百姓來伐株。愛馬足則無愛民力,愛民力則無愛馬足,志父二者擇其一即可……雖有建議,但卻會產生弊端,他也是個蠢笨之人。”

公孫尨鬥膽問道:“那主君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我?”

範吉射笑了笑。他記得,當時他年輕得像春天的嫩草,卻自視甚高,他鄙夷地瞧了兩位哥哥一眼,開口道:“兩位兄長的建議都不妥,我有一計,不但可以解決將軍的難題,還可以讓治下百姓享受三次恩德而無怨言!”

“當時我具體說了些什麽,記憶有些模糊了,無非是借開放園囿之名,忽悠民眾來伐樹,伐下的樹再賤賣給民眾,以此得到民眾三悅而無怨。”

“趙鞅大喜,立即依計行事,果然不但問題得到解決,下宮附近的民眾也十分滿意。”

公孫尨道:“主君聰慧,理應如此。”

範吉射大笑道:“聰慧?不,我的母親,也就是獻姬卻不是這麽看的。”

他繼續說道:“我對自己的妙計也十分得意,回去告訴了母親,不料母親喟然嘆息,她預言說,‘滅範氏者,吉射也。四下賣弄聰明,炫耀功勞,卻不能布施仁德,像這般乘偽行詐之人繼承家業,範氏安能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