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趙氏幕府(下)

個人與宗族孰輕孰重?回到春秋之後,趙無恤才感受到了宗族責任的重量,這時代的人或許不愛國,但卻無人不愛家。

季氏和孟氏的家主都不是什麽英才,但他們的選擇卻讓趙無恤嗟嘆不已。季孫斯為了保全季氏,毅然赴死;孟孫何忌為了不成為孟氏降齊的罪人,自己奔齊,讓弟弟繼承家業,延續孟氏的統治。

其余士大夫,可以說他們腐朽,可以說他們鮮廉寡恥,可以說他們肉食者鄙,但無論是哪家,都在為維系自己宗族的延續而嘔心瀝血,而且其中不少人頗得領民支持。

無恤由此認識到,魯國的舊貴族還沒枯萎死透,淘汰他們需要時間,所以在推行縣制的同時,也保留了季氏、孟氏和東地大夫們的都邑。

他打算用改頭換面的“幕府”來強大自己,削弱群藩。

幕府可不是日本的發明,而是從中國借用的詞匯,早在春秋戰國,列國的卿和將相就有開府的權力,李牧伐匈奴,靠的就是幕府下的門客家臣出謀劃策。

但趙無恤的幕府卻不盡相同,他只是借用這一制度,將魯國的三卿共治變成幕府將軍的乾綱獨斷。在貴族時代地位很低的士將被征辟為幕府私臣,他們或是冉求、公西華這種出身貧寒的孔門弟子,或是闞止這種低級的士。

這些士人和老前輩曹劌一樣,鄙視卿大夫萎靡的生活,他們崇尚功利,向往仁義,有了一絲“國家興旺,匹夫有責”的社會責任感,想通過入仕創造人生價值。

在各縣蒙學源源不斷地量產人才前,在軍功地主們在魯國基層站穩腳跟前,趙無恤只能征辟這些士人為吏,長此以往,他們將在社會中下層形成士的精神,而大夫們會被慢慢剝奪參聞國事的權力,圈子越來越小,威望越來越低。

“魯國,乃至於整個九州諸侯舊貴族的掘墓人不是我,而是他們,是這些生機勃勃的士……”趙無恤只是一個歷史進程的推動者,他想讓那“士貴,王者不貴!”的戰國士風提前到來。

就在趙無恤憧憬可以預見的未來時,廳堂的門卻被人輕輕推開了。

現在是夏歷二月末,春風徐徐,燕雀歸巢,天氣和羲溫暖,但趙氏幕府的群臣之首卻冷著臉尋上門來。

張孟談已經褪下了毛皮坎肩,穿著樸素的厚布深衣,站在門口。

“臣失禮,但臣有一事,不得不當面問問主君!”

……

張孟談讓侍衛將門一關,褪下鞋履後趨行上堂,到了十步距離時欠身一拜,又直起身子,問了趙無恤一個極為嚴肅的問題。

“建立幕府後,主君便統轄了全魯,但下臣卻有一句話不得不問,事到如今,主君究竟是想留在魯國做世卿?還是想回晉國繼承趙氏的宗廟?”

張孟談不得不嚴肅,縱觀全局,為主君看清前路的危機,並提出自己的謀略,這就是他的任務。他恍然發覺,趙無恤的勢力走到今天,已經站到了十字路口,左邊是歸晉,右邊是留魯,兩者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若是一心歸晉,那就得將魯國最大限度地動員起來,通過軍功授田不斷刺激魯人的進取之心,等到整合完畢,能湊出三軍遠征數百裏外時,便是趙無恤歸晉討伐範、中行之日!

若是準備留在魯國,守著這片辛苦打下的基業傳於子孫,就要徐徐圖之,對貴族也得溫和些,同時盡量在十年內韜光養晦,避免成為齊晉戰爭的犧牲品。

趙無恤放下手裏的卷宗,擡頭迎著張孟談的目光,也接過了他的問題。

“孟談,你我是不是很久沒在一起言志了?”

張孟談一愣:“似是有許久了。”

宋國商丘那個小閣樓上,兩人聊得多麽盡興啊,諸侯形勢仿佛盡在掌中。但在那之後,他們卻一頭紮進了現實裏,如何在魯國求生存,如何鵲占鳩巢,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和志向。

只是人總在爬上山巔之後,才發覺還有更高的峰巒等著自己攀登。

“那今日你我便聊一聊罷,不是以君臣,而是以朋友。”無恤邀他坐下,問道:“孟談覺得,你我走到今日這一步,就算夠了?”

“自然不夠。”

換了常人,或許會覺得把持國政的卿就是人臣之極了,但張孟談卻不這麽認為。

一個中等邦國的執政而已,比起他為趙無恤,為趙氏設想的終點來說,差遠了!

“助君成為大國上卿,再佐君如趙宣子一般為晉國興霸業,這才是我的追求!”

他平日素來是個柔軟和藹的人,但言及志向,卻意志剛毅。四年前他放棄在國內出仕的機會,毅然跑到宋國投靠一個人生無望的流亡卿子,這選擇被無數人嘲笑,但現如今那些人都啞口無言。那場豪賭贏來了收獲,但還不夠,人總是在抵達終點後,才發現自己其實可以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