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虎

又是一年冬至日。

按照魯國傳統,每逢冬至,君主卿士都不過問國家大事,而要聽五天音樂,百姓們也可不事生產,在家盡情休憩。在和平的時候,還要在毫社和周公之廟舉行慶賀儀式,高峰時期朝廷休假三天,卿不聽政,民間歇市三日,商賈歸鄉團聚。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魯國人每逢冬至,便只顧得上祭奠死去的親人了。

大前年與齊、衛、鄭鏖戰不休,前年陽虎之亂,去年齊國侵魯,今年則又是孔子和三桓墮四都引發的大亂……

如今,曲阜城的戰事已經結束半月有余,洙水泗水裏的屍體已經清理幹凈,只是岸邊卻多了許多墳冢。

大夫死後棺槨兩重,墳墓墳封土高大,周圍種滿了秋冬常青的松柏。士死後棺槨一重,封土僅高數尺,有樹一株。庶民死後無棺槨,用蒲席一裹草草埋葬,僅有一個小墳包,上面插著幾根野草而已。

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這一日,披著素衣麻布,祭奠完親朋的國人們開始返回,卻在洙泗之間遇到了一隊打西邊來的車隊。

有旌節,有旗幟,有衛隊,有駟馬戎車,這是一支來魯國聘的問使節團。

為首的,是一位丹鳳眼,白深衣,貌如冠玉,舉止儒雅斯文的青年君子。路過的年輕女子們極少見到如此俊朗的君子,不由看呆了,再仔細一瞧卻又皺起了眉。

原來與那位君子同車的竟是一個身材矮小如侏儒,樣貌醜陋如鬼魅,蒜頭鼻長滿黑點,聲音尖銳難聽的男子。

這就好比一塊無瑕美玉旁放著一塊又黑又醜的石頭,怎麽看都覺得別扭。

那矮個子模樣討路人嫌棄,但車上的冠帶君子卻不嫌,反倒對他和顏悅色,禮數有加。

“子矩,冬至日本應在家中履長,祭祀,與家人團聚,這寒冬裏卻要你陪我來出使魯國,真是慚愧。”

身短貌醜者連忙鞠禮:“君子這是哪裏話,段規身為韓氏家臣,隨君子出行本就是份內的事。”

原來那矮子名為段規,字子矩,而他口中的“君子”,恰是晉卿韓氏的嫡孫,韓虎!

兩人車上閑談間,也不忘遙望魯國都城郊外的風貌,前幾日才下了一場初雪,焦土和血肉被埋到土裏,化在雪內,已經看不出戰亂的痕跡,只有偶爾下車拾起的殘缺箭簇預示著,這裏曾有一場慘烈廝殺。

“君子,我看魯國大亂已定,人心思安。”段規自入魯後就一直在默默觀察,對韓虎如是說。

“子矩從何處能看出?”

段規道:“且不說西魯的一片和曦,仿佛沒有受戰亂威脅。就說這大亂的中心曲阜,若是戰亂依舊,人心未定,恐怕沒有功夫妥善埋葬屍骸,祭奠亡者,這些事情只有生者不再憂慮自身安危時才會做。”

韓虎思索道:“如此說來,趙子泰已經掌控了曲阜的局面?如這樣一來,吾等便不是大雪天送來木炭,僅是在滾油裏添點火了。”

……

韓虎想起了往事,這和三年前冬至日前夕的危機一樣啊。當時趙鞅中風,生死不知,那時候韓氏沒有力挺趙無恤,而是想扶持自家的侄子趙伯魯上位,結果到頭來趙氏轉危為安,卻搞得韓氏裏外不是人。

冬至日後,趙無恤當了行人,出使宋國,結果卻被範氏暗算,宋卿樂祁被刺殺,趙無恤一時沖動之下,也把範氏嫡孫溺死在大河裏,導致他被驅逐出國。

韓氏的長輩們卻認為,趙無恤既然被逐,他的這一生算是完了,等到趙鞅論資排輩當上中軍將才有可能歸來,那是十年二十年後的事情了,於是對此子再不放心上。

好在那次危機,韓虎正好在州縣,他在子貢勸說下送了趙無恤兩百把弩作人情,算是幫了他大忙。

誰能料到僅僅三年後,他竟然能在魯、宋之間打下如此大的基業,真叫人瞠目結舌。

算起來,在席卷西魯,奪取衛國濮南地後,趙無恤的勢力已經和趙氏小宗邯鄲氏並駕齊驅,差不多是韓氏的一半了……若是範鞅黃泉下有知,一定會氣得活過來罷?

相比趙無恤這三年在國外的突飛猛進,晉國卻一日日地沉淪下去。

在趙無恤被逐的事件後,六卿各自為政的分裂局面愈演愈烈,有時候韓虎覺得,自己所在的其實是六個邦國。執政知伯一門心思為自家牟利,趙氏與範、中行勢如水火,韓魏則實力略遜色,僅能自保。這種情況下,晉國的行政、外交都無法順利展開。

其惡果便是,面對齊國的強勢逼壓,衛國、鮮虞陸續叛晉,夷儀陷落,眼見齊人就要奪取霸權。

這時候又是晉國趙氏的遊子挽救了局面。

去年趙氏與齊國大戰,可以說是力挽狂瀾,原本在國內只算中流實力的趙氏聲望如日中天,士人們爭相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