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聞弦歌而知雅意(第2/3頁)

他閉上了眼睛,回憶那時聽到的妙音:“我遠遠聽他奏《韶》樂,那種美達到了如此迷人的地步,以至於我長期沉醉其間,有三個月嘗不出肉的滋味,只可惜,那人行蹤神秘,可遇而不可求也。”

趙無恤笑道:“夫子切勿妄自菲薄,無論如何,《詩》三百篇,君皆能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這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又聞夫子曾言,朝問道,夕死可矣,今日難得與夫子相見,故小子想討教一番。”

說罷趙無恤恭敬一拜,再次將手放到了瑟上,孔子亦將手籠在寬袖裏還禮,眯起眼靜待。子貢跪坐在側,連平日裏叫喳喳的子路也安安靜靜,他明白,這是夫子與趙氏君子交流的特殊方式。

聞弦歌,則可知雅意。

方才那曲極為應景的《匏有苦葉》已經道明了趙無恤的意思,這首邶風是歌詠一位年輕女子對情人耐心等候的心情,被斷章取義用來暗喻等待友人。

葫蘆瓜有苦味葉,濟水邊有深渡口,渡河?不要著急,快點登上這艘小舟,再聽我彈完這一曲。

一曲弦歌盛世悲,兩軍對峙,維系著無數人的生死、成敗、國運、社稷,在孔丘眼中甚至是周禮命運,卻也耽誤不了他聽趙無恤奏完這曲。

因為欲速則不達。

也因為,這或許是和平的最後一曲尾音……

也只有耐不住性子的季孫肥在旁直跳腳,但這是在趙無恤的地盤上,而且他不由自主地被氣氛影響,只能在心裏狂呼。

“大宗伯,你到底在作甚!”

……

孔子很喜歡唱歌,聽別人唱歌要是認為唱得好,就一定請他再唱一遍,然後和著他一起唱,即“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所以聽到好的音樂,歌之不足,他恨不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聽趙無恤彈完一曲《黃鳥》後,他卻坐著一動不動,批評尖銳。

“小司寇的瑟藝的確生疏了,就如一個初學者似的,像是照著曲目彈,顯得生硬,層次把握得不太好。樂的演奏要有層次感,在開始時應是重奏,進入隆重的氣氛後應該趨於和諧,然後進入高潮,節奏又要明快清晰,抑揚頓挫,悅耳感人。最後戛然而止,余音裊裊,演奏便算完成了。”

孔子沉吟片刻後又道:“至於樂意和心志,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復我邦族……我能聽出小司寇的思鄉之情,但卻總覺得言不由衷,小司寇莫非是下不定決心歸去?”

歸去,歸去,在孔丘看來,若是趙無恤能放下在魯國的不臣之心,回歸晉國,他便會對他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但在魯國,對不起,他的眼中容不下沙子!

孔丘可以容忍一個人私德有虧欠,卻容不下僭越不臣之心!

人無完人,前者還能改之,但後者,則是在與周禮作對,在挖周禮的根基!

趙無恤輕輕撥弄瑟弦:“東國大好山河,如何能輕易割舍?若當年夫子奔齊時接受了齊侯的封地,當麾下有數不清的人都仰仗於你時,能做到說歸魯就歸魯麽?你我間隙已深,多說無益,我還想演繹一曲,還望夫子能耐心聽下。”

“小司寇這次要彈什麽?”

趙無恤偏頭望著河對岸密密麻麻的三桓大軍,說道:“就奏一曲《江漢》罷……”

不待周圍數人有所反應,趙無恤便按照方才孔子的指點,手重重撥弄,一曲《江漢》潺潺響起。

“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營四方,告成於王。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

曾幾何時,三十而立的孔子跟著師襄學樂,在彈奏那曲費事數月來領會的《文王操》時,他一閉眼,就能順著樂曲感受到作曲者的形象:他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一心要感化四方,心胸寬大能包容天下,他莫非就是周文王?

現如今,隨著一曲《江漢》在濟水上的中翼響起,孔子又看到了類似的情形。

他眼裏的青年君子自信而堅定,他的技藝比上一曲嫻熟多了,手下的瑟弦仿佛變成了武夫的兵戈,變成了騎士的馬鞭。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心聲:武者,戡亂,保大,安民,和財者也,他的志向正是“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

但孔丘也顧不上贊賞這志向,齊家、治國、平天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若他本以為趙無恤是想乖順地在魯國慢慢苦熬,或者找機會回晉國繼承趙氏,那樣的話,二十年後他或許能當個新卿。但現在看來,當說出那句話時,趙無恤便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魯國取三桓而代之了!

所以最終,孔丘在樂曲裏只聽到了兩個字。

野心!

更何況……此子根本不知何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