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董安於(下)

見主人發話,家吏這才咬了咬牙,不滿地看了成摶一眼,返回車隊後方的輜車那邊尋找符令,還有一路通過其他諸卿領地時的通關文牒,表明身份。

而董安於卻在這當口,端坐於安車的蒲席上,居高臨下地朝成摶問了不少問題。

何為亭?亭的職務是什麽?若是失職,會受到什麽懲罰?

熟悉董安於的人都知道,一連串的疑問,是他說話的風格。

本來,董安於以一上大夫的尊貴身份,向一個低賤的皂吏問話,已經是極其優容謙遜的事情了。誰知成摶卻不領情,他閉口不答,還阻止了身後的兩名亭卒回話。

“請恕小人不能多說,君子有令,將號令、職務等信息漏泄於外,使他人知之者,必將嚴懲。”

家吏正好持著符令回來,聽到這話啞然失笑:“你們這一個破落小鄉,規矩卻比晉陽大縣還要多,還要大!”

成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君子在我前來上任時曾言,一亭不掃,何以掃一縣?成鄉雖小,卻也事關四百戶人家安危,二千余人福祉。故,君子之法,不可不嚴,吾等為吏者,不可不慎。”

董安於捋胡須的手停了下來,回味著這句話,心中暗暗稱道,既贊這個小小亭吏的膽識,也贊趙氏君子的言行眼界。對於這次從未有過的嚴格盤查,他也不以為忤。

在成摶將符令來回看了一遍,確認了一行人的身份,就按照禮節,拜倒在路旁,朝董安於行禮賠罪,董安於也一直笑眯眯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臨行前,他卻突然扶著車欄,對成摶說道:“現在,你能告訴你,一個亭長一年有多少祿米麽?”

成摶已經確認他的確是晉陽大夫,是趙氏長吏,而且問的事情也不是機密,便回答道:“每日一鬥,故眾人皆稱我等亭長為鬥食吏。”

“如此算來,一年才三十余石?好,老夫看你忠於職守,做一亭長實在是屈才了,可願意隨我前往晉陽,可以讓你做正職的鄉吏,甚至是縣吏,每年有百石粟米,何如?”

亭父和求盜剛剛將樹幹搬開,他們聽聞此言,不可思議地看著成摶,暗道這可是天大的恩賜啊。這矮小黑瘦的成摶真是好運,竟然能得到了晉陽大夫的賞識!日後前程無量,必富貴!

然而,成摶卻出口拒絕了這誘人的征辟。

他笑著說道:“多謝上大夫美意,但小人已跟隨父親,向君子委質效忠,乃君子之私臣,沒有他的首肯,不敢易位。”

董安於看成摶的眼神,更是不同了,他也不強求,反倒揮手讓禦者驅車離開。

在山陽亭的這一耽擱,就過了半刻時間,日頭更是偏西。禦者焦心去到下宮時,天色已晚,便想要快馬加鞭。

誰知成摶又在後面遠遠喝止道:“禦者!君子有令,亭舍百步以內,不準驅車奔馳,請禦者不要讓小人為難……”

禦者高高舉起的鞭子,就這麽呆在了半空,遲遲沒有落下。他臉色十分怪異,這麽大膽的小吏,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見到,禦者的身份也是中士,不屑於聽他的勸阻,剛要繼續抽下,還是董安於止住了他。

“無妨,反正主君知道我性緩,等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被成摶的舉動惹得哈哈大笑,讓禦者稍安,等離開山陽亭百步開外,才駕車趨行。

那個親信家吏也上了車,服侍在左右,他對董安於抱怨道:“成鄉的庶君子也太過嚴格了吧,放眼整個趙氏十余縣,甚至整個晉國,也沒有對道路來往行人這樣嚴密的。”

董安於卻不同意這種看法。

“此言差矣,你還記得,十多年前我曾去往上邑做邑守的事情麽?”

當時董安於曾擔任趙氏的采邑上地的邑守,赴任途中經過山區,看見一道深澗,兩邊石岸陡峭,如同刀削,險峻無比。

他就扶著車欄,用自己獨有的風格,詢問當地人道:“這條澗有人下去過嗎?”

“沒有。”

“有不懂事的小孩,或者癡聾狂悖的人下去過麽?”

“也沒有”。

“有沒有牛馬犬彘下去過呢?”

當地人被問樂了,笑道:“大夫,這個真沒有。”

董安於事後喟然嘆息道:“我知道怎樣去治理上邑了。如果我執法嚴厲,犯了法就象掉進這道山澗一樣必死無疑,那樣的話,就再沒人敢於犯法了,怎麽可能治理不好?”

此刻,他對家吏教訓道:“庶君子無恤,用的也是這嚴刑峻法的思路,若是趙氏每個縣的地方都能像成鄉一樣有序,每個長吏都能像那鬥食亭長一般恪守職責,何愁趙氏不興?”

家吏被訓得唯唯應諾,董安於則捋著胡須想道,這庶君子,難不成和自己一樣,都是子產之政的信奉者和推行者?

現如今,晉政多門,六卿擅權,國將不國。董安於是意識到亂世將至的第一批人,他建議趙鞅經營北方重鎮晉陽,把那裏建設成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堡壘,正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