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寤寐求之

“呂相絕秦”,是晉厲公三年,也就是七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

當時,晉國與楚人剛剛進行了第一次弭兵之會,雙方停戰,目的是各自處理起火的後院。晉國抓緊時機,想搶先解決自己身邊白狄、秦、齊三大敵人,將他們各個擊破。

那一年的四月,秦勾結白狄謀晉,事跡暴露,給了晉國借口。

於是,當時的執政欒書就派行人呂相作為使者,前往秦國遞交檄文,正式宣布與秦絕交。

這本來是春秋國戰前的例行外交程序,但值得一提的是,呂相的那篇絕秦公文,卻堪稱千古名篇,後人稱之為《絕秦書》。

全文洋洋近千言,追溯了自晉獻公、秦穆公以來八九十年間,兩國之間的是非恩怨。歷數晉人的仁至義盡,和秦人的沽惡不逡,聲稱“秦晉之好”完全是被秦國單方面破壞的(其實完全是機智的晉人在坑老實巴交的秦國)。

文中還揭露和斥責秦人此次的卑鄙陰謀,闡明了絕交和出兵討伐的正義性。

此文雖有強詞奪理之嫌,但文章敘事繁而不亂,說理慷慨雄辯,行文恣肆,辭藻華美。開啟了《戰國策》中,策士以口舌捭闔諸侯的先河。

《絕秦書》還留下了“戮力同心”、“痛心疾首”、“惟利是視”等幾個成語。文章好得連被罵的秦國人也愛不釋手,仔細留存在守藏室中,讓自家的行人們認真謄抄,研究套路,每句話,每個詞都要吃透。

於是在兩百年後的戰國時代,秦人痛罵楚人的一篇公文《詛楚文》裏,就基本模擬了絕秦書的套路……

聽到魏駒的疑問,趙無恤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實際上,他討要《絕秦書》,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想贈予一位有志於成為外交官的友人。

那人,自然就是還在新絳粟市奔波的子貢了。

幾日前,在鄉寺內和子貢飲酒閑聊時,趙無恤將自己“與萬民同樂”的志向又說了一遍。一席話引來子貢擊節贊嘆,乘著酒意,也順便爆料了一下他的志向。

子貢說起過一件在魯國發生的往事。

當時,他與老師孔丘,還有師兄子路、顏淵遊於戎山之上。

孔丘望著遠景,喟然嘆曰:“登高遠望,使人心悲。二三子者,汝等各言爾志,為師將聽之。”

春秋之人好言志向,子路和顏淵的話且不贅言,只說子貢。

子貢當時的回答則是:“若有兩國構難,千乘壯士披甲列陳,塵埃張天,賜手不持一尺之兵,身不帶一鬥之糧,便能和解兩國之難。天下諸侯,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

孔子沉吟片刻,對子貢的評價是:“辯士哉!”

子貢講過這件事後,趙無恤方才知曉,原來他成為開縱橫流派先河的外交官,不是沒有原因的,竟然這麽早,就已經立下了志向。

但,想從一個商賈窮士,搖身變為至少是“大夫”一級別的行人,難度還是很大的。

無論是出身,還是需要惡補的知識,都不是一天兩天能追上的。

但正因為困難,才讓趙無恤有了可乘之機……

雖然現在他和子貢的生意做得烈火烹油,但趙無恤可不滿足於貨殖貿易,粟米滿倉的小領主生活。

子貢曾言,他被孔子比喻為“瑚璉”,也就是祭廟裏的一種禮器,有多種用途。雖然沒有達到“君子不器”的最高標準,但可塑性還是很強的。

所以要是能借此機會,將子貢慢慢引上歷史上必然會走的外交官道路,也是不錯的。

只需要想象一下,歷史上“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的前景,趙無恤就怦然心動,想將此人收歸自己幕下。

孔丘雖然能教授君子六藝,禮樂仁義,但卻不可能連行人言辭,外交範文都一起教了。

而最好的學習素材《絕秦書》名聲響亮,但原件和副本都藏於秦晉公室,以及魏氏、呂氏私室中,親眼看過的人卻不多。

所以趙無恤才會放在心上,為子貢討要,也算一篇學習外交辭令難得的範本。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也許離他辯才大成,縱橫諸侯的日子還有十年、幾十年,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最重要的,是顯示出自己的心意。

在得到魏駒首肯後,兩人對拜告別,相約明日一同前往泮宮,趙無恤慢慢踱步,走向自己的戎車。

“惜哉……”他卻又嘆了一口氣。

這幾個月來,他遇到了兩位天下頂尖的人才,可想要建立最保險的君臣關系,讓他們對自己委質效忠,卻八字連一撇都沒有。

趙無恤與子貢好歹還多著一條利益鏈條的捆綁,並歃血盟誓過。但兩人之間,依然隔著孔丘那座大山。

若是老師有事召喚,趙無恤相信,無論自己如何以利誘之,以子貢的性情,對孔丘崇拜至極的他,定然會毫不猶豫地舍利而取義,返回魯國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