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子產之政

見鄧飛推辭,趙無恤微微一拜道:“先生何出此言,吾聞魯國三卿之孟僖子逝世前,曾令二子師事下士孔丘,此事傳為美談,無恤願效仿之。吾又聞孔丘有言,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無論貴賤身份,一日為師則終身為師,先生精於律令法規,足以教我。何況,無恤在下宮中的六藝師、傅,也是士,請不要再推脫。”

從知識的掌握上就可以看出,春秋後期,已經是公族落,士人起的時代了,無恤對一些不學無術,荒淫無道的貴族,是打心眼裏看不起的。對日後社會中堅,撐起華夏文明軸心時代的士們,比如老聃、孔丘、鄧飛等,倒是很有好感。

鄧飛推脫不得,只得接受,對無恤不由得又高看了一眼。

離開課時間還早,無恤便和鄧飛對案而坐,向他請教一些晉國的刑法問題。作為後世人,他對律法是比較關注的。因為從一個松散的宗法制家族,變成一個組織嚴密的律令制國家,這是趙鞅正在為之努力的目標,也是趙氏以後的必經之路。

閑談間,無恤得知,鄧飛的家族,來自遙遠的南方,是蔓姓的鄧國後人。鄧國本是楚王之母舅,被外甥楚文王背信棄義偷襲滅亡後,鄧國公族部分入楚為士,甚至出過一位司馬。剩余部分則北上中原,居於鄭國,曾擔任過士師職位,協助子產鑄刑書,所以對刑律很是精通。

鄧飛在數年前以遊士身份輾轉來到了晉國,投身於籍秦家中,卻沒有做委質效忠的家臣,而是成了自由身的幕僚,平日的職責是庶子大夫的輔助和法律顧問。

說起律法,就聊到了第一位將成文法公開化的人,鄭卿子產,鄧飛對他推崇不已。

“鄭子產名駟僑,鄭國七穆之一,昔日子產鑄刑書,公布於新鄭,使國人皆能觀看,知刑罪之緣由,那時飛尚在繈褓。”

趙無恤道:“然而無恤聽聞,晉大夫叔向曾批評子產此舉,其辯論孰對孰錯,先生能否與我詳細說說此事。”

鄧飛自然知無不言,原來當得知子產鑄刑書後,子產在晉國的好友,羊舌氏的叔向便痛心疾首地寫信勸他,信中是這麽說的:

開始我還對你寄予厚望,現在卻全然絕望了。上古先王不制定刑法,這是害怕民眾為此產生爭奪之心,卻無法防止犯罪。一旦讓小民知道法律,他們就不再忌憚上位者,爭鬥之心就會因此而產生。他們將會棄禮而征於刑書,上面刻劃的一字一句,都要爭訟個明白,其結果就是亂獄滋豐,賄賂並行。

昔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這三刑興起後,三代的結果如何?還不都很快就到末世了。所以你現在頒布刑書,縱使暫時徼幸成功,你的邦國也遲早會落入無法治理的境地。

叔向最後還有些生氣地預言道:吾聞之,國將亡,必多制,說的就是眼下的事啊,鄭國將要在你的執政下衰敗了!

趙無恤聽完後,搖了搖頭說:“然而叔向追求的聖人之治不可能再現,禮治的時代已經結束,無恤料想,未來只有以刑律及法令治國,方有希望。叔向死後不久,他的家族就被扣上了作亂的帽子,很快衰亡破滅,反倒是子產治鄭有了成效,使得鄭一區區伯國,晉楚卻不敢小覷。”

不過,叔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大概是因為他在欒盈之亂中,因為弟弟羊舌虎是欒氏之黨的緣故,被範氏下獄,差點身死牢獄。而他的另一個弟弟羊舌叔魚,又身為刑獄之官,貪贓受賄,被人攻殺,還留下了“貪墨”這個惡名。所以,因為這兩次經歷,叔向才對刑法有種厭惡和不信任吧。

趙無恤還知道,子產之政,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既維護鄭國公室的利益,又限制七穆等貴族的特權。他整頓田制,重新劃定公卿士庶的土地疆界,將國野民眾按什伍加以編制,對私田按地畝課稅;作丘賦,依土地人口數量交納軍賦;鑄刑書,修訂並公布了成文法;實行卿大夫之子也必須學有所成,方可從政的用人制度。

殊為難得的是,這位改革家面對國人的不理解和誹謗,不毀鄉校,容許國人在那裏公開議政。要知道,他們唱的可是“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啊!

趙無恤銘心自問,自己是做不到這一點的,當成鄉國人反對他推行代田法時,他的做法是,借用鬼神之言裹挾輿論。

鄧飛侃侃而談道:“然也,所以子產回復叔向的信中,只有一句話。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公孫僑並非聖賢,做不到您說的那種程度,無法考慮到世世代代的禮樂王治,我的使命,我的政令,就是來挽救當前時局的!我不能接受您的勸諫,僅能不忘你敦敦勸導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