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亂序者死

趙無恤萬萬沒料到,單騎走馬,居然會這麽不受人待見。

當他帶著圉喜和牧夏趕到綿上,出現在嚴整的趙氏車隊面前時,迎接他們的先是一陣沉默,隨後便是哄堂大笑。

原來,春秋時期,單騎走馬是極少的,士大夫們更願意坐在各式舒服的馬車上,深衣廣袖,盡顯貴族風範。在他們看來,單騎而走的不是敗兵,就是行色匆匆的狼狽旅人。

趙無恤有些明白了,他那位兩百年後的“子孫”趙武靈王,在引入胡服騎射後,為何會受到全國貴族的集體抵制,最後還鬧出了政變,把他活活餓死在沙丘離宮。

早上趙叔齊的建議,果然是一個有毒的果子!至此,無恤已經完全看透了他的陰險與狡詐。

此時,叔齊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無恤出醜,卻不發一言。

“真是被人賣了還要替他數錢啊。”雖然無恤心中不平,卻不能立刻發作。

現在的情況是,作為卒伍統帥的家司馬,甚至不允許趙無恤加入趙氏車隊,三人三騎只能尷尬的在外圍踱步,接受趙氏家臣和士大夫們的指指點點。

老大伯魯為人忠厚,他一個勁的邀無恤下馬,找一輛輜車或召車乘坐,但若是那樣,無恤就會被當做尚未長大的童子照料,無法馳騁在田獵的第一線。

最為過分的還是老二仲信,他狠狠地剮了眼趙無恤下身的袴褶,當眾大聲斥責道:“你這賤庶子,身穿狄服,單騎走馬,真是有辱卿族斯文,還不速速下馬更衣去!”

平白無故被人暗算下黑手,成為眾矢之的,又被這貨當面大罵,趙無恤心中十分惱火。但季嬴給他科普過,在春秋禮法中,作為弟者,對兄長不敬,可是一個大罪名,哥哥罵的,弟弟得無條件接受,這就是所謂的孝悌之義。

於是他只能盡力忍耐著,思索對策,手緊緊握著韁繩和馬鞭,過度用力導致指節發白。

然而,他這副模樣,卻讓人誤以為他是誰都能踩的一塊石頭。

趙仲信所在戰車的禦戎,乃是上士成何,他知道無恤在族中地位極低,而且一向被正室夫人和仲信厭惡。

他便大著膽子取笑道:“諸位,無恤小君子的母親是狄女,正所謂有其母,則必有其子,狄性未改也是正常,我們應該體諒體諒他。”

果然,同車的趙仲信聽罷厭惡地冷哼了一聲,其余戰車上的士大夫們也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輕蔑淺笑。

笑聲傳入無恤的耳中,讓他感到陣陣刺痛。在今世的記憶裏,他的狄人母親雖然印象模糊,卻依然在心中占有重要地位:她扶著年幼的無恤跨上矮腳小馬,教他騎射開弓,在臘月裏為他縫制暖和的羊裘冬衣……

還有那次她帶著無恤在野外盡情馳騁,卻被正室夫人,也就是趙仲信的母親狠狠打了一巴掌,抽得她嘴角流血:“賤婢!狄性不改!”

零碎的記憶在此時忽然湧現。

無論她身份地位如何,身為人子,怎麽讓死去的母親如此受辱?

一身漆紅色皮甲的上士成何很是得意,他覺得,這賤庶子唯唯諾諾慣了,肯定會悶聲灰溜溜離開,這一來,也算是討好了目前很有希望成為世子的仲信。

然而,趙無恤給他的回答,卻是一條又快又準又狠的鞭影!

啪!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成何無法躲避,甚至來不及伸手用臂甲去阻擋,他未戴胄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條血紅的鞭痕。

這一鞭子,將無恤穿越後的無助、驚懼、以及這些天受的窩囊氣,全都釋放了出來。他決定了,不再畏首畏尾,若是那些煩人的禮法再來束縛他,就統統碾碎好了!

成何徹底被打懵了,仲信也一時震驚,受這劇變影響,車隊的眾人有些發愣。他們甚至沒發現,宋國大司城的儀仗已到綿上,趙鞅的車駕正靠了過來。

在為陣容不整而生氣的趙鞅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在吃驚之余,也聽到趙無恤那依然帶著些少年稚氣的聲音。

“我母親是狄女又如何,你竟然為此而小瞧我?”

無恤昂著頭,用帶血的鞭子指著成何訓斥道:“你可知道,先君晉文公,也是大狐戎女的兒子,流亡十九年,受盡屈辱,可當他城濮一戰,制霸天下時,還有誰敢看不起他?”

“你可知道,我的先祖趙宣子,也是狄女季隗的兒子,地位卑賤,可當他日後被立為宗主,權傾晉國威行諸侯時,還有誰敢看不起他?”

這話指桑罵槐,明顯是說給趙仲信聽的。

還得感謝前世爺爺經常讀給他聽的那本趙氏家譜,別的不敢說,晉國趙氏的大概歷史,趙無恤可以閉著眼睛背出來。

他調整了一下因為激動而劇烈的呼吸,“當著兒子的面,非議母親,大不敬,身為家臣,侮辱主君的兒子,大僭越。仲兄,弟就替你教訓這無禮的禦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