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季嬴

見是季嬴,廄苑裏的圉童、牧人們便齊刷刷跪倒了一片,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行稽首大禮,絲毫不敢擡起,仿佛看一眼就會觸犯卿族淑女的驕傲。

這是血統決定一切的時代,春秋是世卿世族最後的榮光,現在沒有什麽布衣卿相,沒人敢喊什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很多古族的傳承能追溯到幾千年前的陶唐虞舜,血脈、知識、地位、姓氏,一代傳一代,卿族大夫和野民隸臣的身份差距,比天和地的距離還要大。

季嬴也不去看他們,只是充滿期待地催促弟弟,“無恤,快點說下去呀。”

無恤嘿嘿壞笑:“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又是下回分解,無恤就不能一次講完麽?”

小季嬴嘟著櫻桃般的小嘴,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掃視了一眼四周,板起臉來,做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樣。

她伸出白嫩的手,將趙無恤拉出黑魆魆的廄苑茅舍,一邊拍打著他沾衣的草屑,一邊撫平他亂蓬蓬的頭發。

趙無恤有些尷尬,雖然這身體才十三歲,卻身材修長高大。加上穿越後,那個看上去很二的孩童發型“總角”被他毫不猶豫地抹平,換成了單個的錐形發髻,讓他粗看上去跟一個青年男子沒什麽區別。

現在高大的趙無恤卻被他嬌小的姐姐拍打得晃來晃去,有些茫然而笨拙地踉蹌著。

但是他的心裏卻很溫暖,放眼整個趙氏,沒有人比姐姐對他更好了。

趙無恤的身上雖然也流著趙氏的血,是天命玄鳥的子孫,卻因為庶出之身而卑微,更有與生俱來的另一半母系戎狄血統,讓他再低人一等。

也只有季嬴會心疼他,經常出面為他求情說話。

但他知道,在歷史上,無恤和季嬴的故事,卻是一出血染的悲劇!

按著歷史的劇本,幾年之後,季嬴會嫁到北方代國,而趙無恤也在之後脫穎而出,成了宗族諸子中的大黑馬,繼承家主之位。

趙鞅死前給無恤的遺命,竟然是滅代……滅掉他最寵愛的女兒所在的代國!

於是趙無恤繼位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穿著慘白的孝服,北登夏屋山,邀請自己的姐夫宴飲。卻在宴會上,讓化妝成庖廚的虎賁武士,舉起沉重的銅枓狠狠砸下,將代王砸了個腦漿迸裂!

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以及隨之而來的吞並戰爭。

在聽聞夫君的死訊後,代王後季嬴是這樣說的:

“因為弟弟而遺忘夫君,不仁;因為夫君的死而怨恨弟弟,不義。”

她的心情想必十分復雜,是應該為弟弟終於成為一位殘酷冷血,卻合格的趙氏宗主高興呢?還是應該為腦漿四濺的夫君哀痛呢?

她傷心得呼天搶地,將頭上的發笄磨尖,刺入自己修長細膩的脖頸,在山崗上綻放出朵朵血花。

後世稱她為“摩笄夫人”。

這或許就是夢中,這身體主人所說那件“抱憾終生”的事了,趙無恤逼死了最親的姐姐,也許就是這巨大的遺憾和悲痛導致了他的穿越?

趙無恤看著眼前作出一副長姐模樣的絕美少女,心中不由得大嘆可惜,忍不住輕輕握住了她纖細的手。

詩言: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這是另一個趙無恤的願望。

也是如今趙無恤的目標。

小季嬴也順手拉著無恤,走到一處廊檐下,她指使隸妾們在此鋪上竹席,端來漆黑色短案。

“廄苑肮臟,氣味難聞,離正殿又遠,阿姊何必一大早就跑過來?”

“我若是不過來,你的朝食豈不是又要和那些卑賤的圉童、牧人們一起吃了。”

趙無恤尷尬一笑,事實上,在那處廄苑,和不識字的圉童、牧人們在一起,反倒讓他輕松了些。總好過去面對那些一竅不通的先秦禮節,不是說春秋禮樂崩壞了麽,可為什麽做任何事情都那麽繁瑣復雜?

比如說眼前的朝食……

作為卿族淑女,季嬴的腳步輕盈得像一片蘆花,在廊檐下的木板地上躡足走過時,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哪像趙無恤般,踩的木板噼裏啪啦。

隨後她一板一眼地按著趙無恤的肩膀,在席上端端正正地跪坐,接著從隸妾手中接過一個翠綠的竹篚。竹篚裏面是擦得金亮的青銅食簋,專門用來盛放做熟的黍稻,將食簋打開後,一股清香混著熱氣撲鼻襲來。

但趙無恤往竹篚裏瞧了一眼,只見商匕、象箸、漆碗、酒盞一應俱全,卻沒有佐餐的肉食和俎豆,不由得大失所望。

他拾起商匕、食箸,一邊敲著食案一邊唱道:“箸匕啊,你們還是回去吧,這一頓飯,它沒有我愛吃的鹿脯啊……”

無恤動作誇張,歌詞詼諧,逗得在附近服侍的隸妾們別過臉去吃吃偷笑。這位庶君子自從小病一場後,便像是開了竅一般,一改過去的沉默陰郁,開始變著法子逗君女季嬴開心。君女最近的笑容變多了,她們也打心裏為相濡以沫的姐弟倆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