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Prelude·Op.31

【作家的馬甲】

肖邦乖巧地坐在馬車上, 完美地詮釋著身為一位紳士的坐姿標準。他目不斜視,視線牢牢地鎖定在他裸露的雙手上。車廂內非常安靜,除了街道上的人聲, 便只能聽見車軸的轉動與馬蹄的擡落。

連擡眼都不敢的青年就更別指望他能擡起頭來, 只得放任他沉浸在自我糾結的小世界裏。肖邦無法想象方才在歐羅拉家裏發生的一切,含蓄內向的他也會有那麽失控而野性的表達嗎?

他竟然會主動以一種近乎孟浪的方式去抱住他的山雀,蠻橫地要求他的未婚妻禁止向他人傾訴甜蜜的話語,他甚至希望那一刻世間萬物都消失,那樣他的歐羅拉就只能看著他了。

這是多麽失智、多麽無禮、多麽野蠻、多麽瘋狂的行為和想法!

好不容易消退的熱意又開始有升騰的跡象, 肖邦扣緊十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歐羅拉在他懷中宛若幼貓般的姿態, 她順從而又魅惑的回應, 在他腦海中不停地重復著。

耳尖已經快被燒化了。

她的柔軟, 她的馨香,她的溫情……只要一回憶起來, 就能打破他所有的冷靜與矜持, 瞬間就讓那顆沉寂在夜色裏的心臟被撩撥成四季輪轉的晝夜分明。

肖邦失控了。

因為愛情,波蘭人感受到自己的不同尋常——他原來也能不似一潭死水,也會自然地表達出內心的情感, 也會為一個人魂牽夢繞,甜蜜到暗自神傷。

只恨不能一巴掌拍醒自己,身為一位紳士怎麽能如此肖想一位淑女——即使她是自己的未婚妻。

需要重修紳士禮儀的,果然是他自己。

“放心吧,未婚夫先生, 我愛肖邦不假——”

“我會朝聖,但我不會把我的愛情,獻祭給我的神靈。”

心臟沒來由地撞出一絲陣痛, 青年驟然收攏了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硬朗的甲與柔軟的肉咬合,在掌心擴散出淺淺的眉月痕跡。

彼頌和肖邦像是他被割裂的兩面。

所有非肖邦的情感都在彼頌身上重新活了過來。如同一個被關在逼仄幽暗空間裏的生靈,終於推開那扇門,重新擁抱陽光下美好的世界。這個他是自由的、肆意的,可以發脾氣也能坦然悔過,幾乎沒有偽裝的內心——全部可以展現在歐羅拉面前,被她溫柔地接納的自我。

哦,肖邦……

青年閉上眼,無力地靠向靠背。

乖戾到陰晴不定的、極難相處作曲家,是他不願意向她坦言的,真正的他。

歐羅拉說,肖邦是她的神靈,她是信徒,不會向神獻祭她的愛情。

真是糟糕啊。

上一秒有多甜蜜,這一秒就有多心酸。

依照他對她的試探,歐羅拉是在意弗朗索瓦的,甚至可以稱之為依賴——他承認,這種被人依靠的感覺好到每天都能給予他無限的活力與精力。

原本高高在上的神靈,願意為他的傾心行走人間。他封印所有的神力,在她面前甘願淪為一個普通的凡人。

如果不能對神獻上愛情,那就對化身為人的他獻上真心。

少女啊,等你接納我的一切……

我會親自卸下所有的偽裝,引領你去往神界,只做你一人的信徒,用我的一切去愛你。

青年睜開眼,他看見少女倚靠在車窗邊,外面的風撩起她耳畔一絲黑發,起起落落間,他看到她唇邊若隱若現的溫暖笑容。

肖邦的心一下子就軟成一灘春水。原本他還對歐羅拉坐在他對面抱有微詞——他和她是未婚夫妻,有充分的理由在馬車裏坐在同一邊。但現在他不再抱怨她的選擇,因為一擡眼就能把整個她都映在眼中的感覺,是如此的愉悅溫馨。

卑鄙就卑鄙吧,在歐羅拉面前,肖邦早已失去了高傲。

如果失去他的山雀,他的世界大概再也不會有鳥語花香。

*

馬車停靠在一家偌大的書店前,肖邦看著最終的目的地頗有些意外。

他想起方才歐羅拉眨著眼睛邀請他下車的靈動模樣,選擇放棄去探究山雀小姐的奇思妙想。無論如何,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充滿奇妙,去哪好像都無所謂了。

“走吧,弗朗索瓦,我們去淘淘‘寶貝’。”

歐羅拉牽起他的手,不由分說地就拉著他沖進店裏。肖邦的視線牢牢停落在少女主動的手上,她的手拽著他的指尖,以他良好的視力,他甚至可以看清她修剪得異常圓潤的指甲。

淺淡的笑自青年的藍眼睛擴散開來。就單只是這樣被她牽著,他就被某種溫暖的滿足環繞了。

走進店裏,沐浴著油墨和紙張散發出的特殊香氣,肖邦看著歐羅拉歡快地化身成一只自由的蝴蝶,開始在她的世界裏自由翻飛。

青年注視著少女奔向前台,小聲地和店員交談後,轉過身來閉起一只眼,用右手比出一支槍的模樣,向著被落在門口的他的胸口開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