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tude·Op.5

【朝聖者】

歐羅拉的耳畔仿佛有一只敲著重拍的定音鼓,合著她彈著跳音的心臟,完美詮釋著何為“震耳發聵”。

巴赫的賦格(Fugue)[1]啊!

明明沖過來之前,在花叢後飽受煎熬的歐羅拉,腦海中差不多已經規劃好了所有說服的步驟。盡管這些條理或許在當下並不能稱得上是最優解,但總比一開口就走進死胡同的“求婚”要好得多。

——若是按照原定的步驟來,就算被對方拒絕也能委婉些。那樣她好歹還能再次厚著臉皮,努力爭取一下。

而現在……

對第一次見面的先生第一句話就上來求婚,因緊張竟口誤成請他“嫁”?

這算是還未付諸努力,就先自我放棄、自掘墳墓、安然躺進棺槨裏,等著被蓋土掩埋!

“我竟自己給自己彈響了終止式(Cadence)[2]……神啊,除了毫無疑問的‘不’,甚至對方還會覺得我腦子有問題呢。”

一想到這糟糕到無法形容的開場白,歐羅拉雙目視野裏的全部畫面,都像是被高斯模糊處理過似的。

少女僵硬地維持著舉著婚書的姿勢。四周安靜極了,除了隱約的幾聲蟲鳴鳥叫,就只能聽到清風拂過時,玫瑰的花瓣親吻枝葉的聲音。

青年端坐在長椅上,宛若一尊精致的雕像。只見他漂亮的唇微張,卻無法聽到哪怕一個字音從他喉間發出。

“……擡起頭來吧,小姐。我想,我們或許能換一個更好的方式對話?”

沉默漫長得像度過一個世紀那般,輕淡溫柔的男聲終於掃除靜默,教人如聆聖音。

沒有聽到預計的拒絕。

歐羅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緩緩垂下手臂,慢慢直起身子。

未曾想過,取下那份隔絕視線的紙張後,她竟看到了天使——

要怎麽去描述這個在玫瑰叢中靜坐的青年呢?

如果他是一幅畫,那必然是用最溫柔的筆觸去勾勒的形體,歐羅拉幾乎不能在他身上看到尖銳的鋒芒。他或許就是一顆珍珠——並非巴洛克[3],而是無限接近正圓,卻散發著清淡冷光的蚌中珍寶。

要挑一支上好的筆蘸取最為沉穩內斂的深棕,才能去描繪他的發。落筆一定要幹脆,渲染一定要柔和,發絲排線一定要細密平均——必須保持一種輕柔的、絲綢的質感。末了還要打碎一枚完美的波蘭琥珀,揉進他發尾卷曲的末端。

再去燒制一枚無暇的變色琉璃。底色是天藍,中間滴一圈墨黑,再用普魯士藍蒙上虹膜的紋路,任由兩種藍色侵蝕交融後,點成他的眼。撕下在夕陽沉下前最後一朵粉牽牛的花瓣,將花瓣和它背後含混著夜的霞色重疊定格後,貼做成他的唇。

五官分布毋須精雕細排,也不用特意去修飾他眉眼唇線。只需取他此刻的恬淡神情,即使在燦爛的陽光下,也具有著力透紙背的致命吸引力。

他的基調似乎是憂郁的。

不說話的時候,萬物都隨之緘默。

這大概是一個盛滿了善良和迷茫的靈魂,卻因本質的溫柔,延展出如同蒲葦般柔韌的堅定。

莫名的心跳加速,歐羅拉對青年升起一股無法言喻的熟悉感。

“是你?”

一個照面後,青年略帶驚訝地發聲。

“先生……您認識我?”

少女不確定她的記憶,試探著詢問。

“……不,我只是沒想到……您會直接來見我。”

青年微怔,少女的反問像是他們未曾謀面過一樣,令他略感困惑。但這不解只持續片刻,他體貼地順著她的思路給出解答。

“如果您姓‘沃德辛斯卡’的話,那我大概知道您是誰了。”

“不止您沒想到,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勇氣,竟然敢當面跟您求婚……”

少女松了口氣,差點以為對方和自己有舊。青年的話音很輕,輕易就能教人放松下來。

“真是失禮,我竟然忘記提前找叔母問您的名字!”

她懊惱的自嘲讓他在怪異的別扭之後,隱隱有些發笑。

“對不起,先生,我第一次求婚——”歐羅拉的聲音漸漸變小,如同在做反思一般,細若蚊聲地道著歉,“嗯,姑且把這種行為稱之為求婚吧……業務流程什麽的我都不熟練,還請您見諒。”

“第一次求婚,業務不熟?”

少年收起略彎的嘴角,再一次被她可愛的發言撼動。但瞥見她那幅恨不得重來的表情後,他又突生起些許逗弄的意味來。

“小姐,您的意思是說……除了我,您還準備向其他人求婚嗎?”他故作受傷,言辭間滿是克制的幽怨,“嗯,還有第二次、第三次?”

“怎麽可能——”她猛地擡起頭,大聲地反駁道,“這種經歷,一次就夠了!”

幹脆利落,絲毫沒有思索。

歐羅拉看到青年略帶歉意地咳了聲,淺笑隨即在他面上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