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來投宿(第2/2頁)

這個漢子還真能說的,我心想,他稱頌本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卻沒有歸之於朝廷德化,只說是民風淳樸,也讓我快意。那班朝廷的腐儒天天說什麽大漢德化之美,皆當為儒術之功,完全是罔顧事實。德化之美,美在何處?要是真的很美,就不會有外戚跋扈,宦官專權的事了,我這個一向耿直的人,又怎會莫名其妙地被貶到交州?

我和龔壽又暢談了一會,直到差不多沒什麽可聊的了,我又和耿夔重新爬到望樓上,看了一會風景,談了談到任後將做的事。雨仍舊下個不停,而且越發的大了,從望樓上看,到處都灰蒙蒙的,雨絲填滿了天際,極目望去,一片晶瑩剔透,沒有一絲空隙。遠處的郁江甚至都看不清楚,天色又漸漸黯淡了下來,這時耿夔突然指著下面對我說:“使君,你看。”

我們所在的望樓,可以俯視亭舍墻外的大路,如果有可疑人經過,立刻就可以發現;有可疑人敲擊亭舍的大門,更可以事先警覺。按說這個亭舍,應該隨時派一個人在樓上巡視,以備非常。當初建望樓的用意,大概也是為此罷。我猜原先是配備了這個人手的,只是大概如龔壽所說,蒼梧民風純樸,少有賊盜,才裁撤的罷。

此刻,耿夔指給我看的是朝著亭舍方向走來的幾條人影,總共四個,包括一個小孩,兩個女子,加上一個老父。其中那個老父推著一輛鹿車,車上蓋著暗黃色的油布。兩個女子中,粗壯的那個抱著一個小女孩,柔弱的那個,肩上則背著什麽東西。四個人身上雖也披著油布,但裙擺緊貼在腿上,顯然全身都濕透了。雨下得如此之大,那點油布是不足以掩體的。我看見他們的腦袋朝向亭舍,停住了腳步,好像互相商量了幾句,然後推車上坡,來到亭舍前,啪啪啪地敲門。尋常時日,亭舍門白天一直是開著的,今天下著瓢潑大雨,所以連門都懶得開,也算是為了安全。傻子陳無智大概正在燒飯,廚房的煙囪炊煙裊裊,不理會漫天的雨絲。在此荒郊野外,這點人間氣息似乎顯得有些詭異。一般來說,吃完晚飯,聊一會我們就該就寢,躺在床板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等待第二天的黎明到來了。

在薄暮的山間,雖然有雨聲作為遮擋,敲門的聲音仍特別響而淒清。

這幾個人不是官吏,按照規矩,不應該讓他們進入亭舍。國家設立亭舍,是為了方便過往官吏住宿和文書投遞的,如非特殊情況,普通百姓不享有這項權利。但現在天快黑了,又下著大雨,這麽孤苦伶仃的幾個人,又怎麽能拒之於外呢?

耿夔問我:“使君,是不是放他們進來?”

我正要吩咐他去讓龔壽開門,卻看見龔壽已經撐著一把金黃色的油傘,跑到院子裏,隔著院門大喊:“什麽人,請報上姓名爵位官職,有何公事,可有州、郡、縣官署準許居留亭舍的文書?”

那個老父嘶啞著嗓子叫道:“報告亭長君,小人是廣信縣百姓,原住高要縣孝義裏,因為投奔親戚,想遷居廣信縣合歡裏,有高要縣廷發給的遷徙文書。小人等不是奸人,請亭長君發發善心,讓小人父女幾個在此歇宿一夜,至於宿食費,小人是一定會給的。”

他的聲音非常大,我聽得很清楚。我看見龔壽遲疑了一下,又大聲道:“不行不行,不是我曹 不講仁義,只是律令規定,非來往官吏,一律不能接待。尤其像我們這種山野小亭,存儲的糧食不多,位置又很險要,不敢隨便留陌生人居宿。”

老父無奈地望著身邊的兩個女子,這時,那個肩上背著東西的女子,穿著一身雪白,也柔聲叫道:“亭長君,請開恩放我們進去罷。我曹也知道朝廷律令,只是現在情非得已,朝廷一向愛民如子,特殊情況,也不是不能通融的。我曹帶有一個女童,她已經被雨淋得生病了,請亭長君開恩,妾身給亭長君道謝了。”雖然隔得遠,又有雨聲的遮蔽,她的聲音仍然很清楚,特別好聽,像黃鶯的鳴囀,聽上去年紀不過二十出頭。

龔壽撓撓頭,好像頗為躊躇,並把頭轉向我所在的望樓,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見。耿夔也勸我道:“使君,這女子一家可憐,不如讓他們進來避雨。”

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會做惡人呢。於是我站了起來,攀著望樓的欄杆,大聲道:“龔君,讓他們進來罷!”

有了我這句話,龔壽不再猶豫,麻利地打開了亭舍的門,還殷勤地幫他們把那輛鹿車擡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