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二(第2/2頁)

他說的是陳平年輕時的事,這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們誰不知道,還用得著他來提醒。於是,又一波嘲笑淹沒了他的嗓音。我父親則氣得臉色發青,大聲喝道:“哪裏來的豎子,來人,快給我把他趕出去,馬上。”

我們富貴裏的兩個監門馬上跑過去,把子公的兩條胳膊一扭就死勁往外拖。子公雖然也比較強壯,但你要知道,我們富貴裏的監門是特別從昌邑縣雇傭來的,膀大腰圓,子公根本就沒有反抗的力氣,他臉色漲得通紅,腳跟在地上犁了兩條深深的溝壑,仍被直挺挺地拉了出去。那麽盛大的宴會,好吃的東西琳瑯滿目,可子公卻沒有口福。真是何苦來。我為什麽喜歡這麽一個無賴,又真是何苦來。

我坐臥不安地吃了些東西,父老們都觥籌交錯,投壺的投壺,博戲的博戲。樂壽裏那幫窮鬼們也一個個吃得興高采烈,滿臉泛光,還不時地以磚擊地,仰天大呼,唱著一些鬼也聽不懂的曲子。我則去廚房用荷葉卷了一些肉食,從後門偷偷溜了出去。

這次似乎因禍得福,平常對我無可無不可的子公突然變得非常熱情,他大嚼完了那些食物,胡亂把我抱在懷裏,抱得死死的,我的氣都喘不過來,他身上不一樣的汗味刺激得我腦子暈暈糊糊的,我只想把全身往他身上貼,迷糊中我感覺他撕開了我的裙幅,在汗味的氤氳中,我像騰雲駕霧一樣,好像快要飛了起來。等我清醒過來之後,我一眼看見的是身側墻上那個圓圓的翁口,那是一個破了的甕口,穩穩當當地嵌在墻壁上。藍色的天空上有縷縷白雲在隨風飄蕩,透過這個甕口看得清清楚楚,我就躺在這個甕口之下,身子一絲不掛,一張邊緣像斬衰喪服的人字形竹席被我的屁股緊緊壓著,子公也赤裸著全身躺在我身邊。天啊,我知道這下發生了什麽!

我急急忙忙地裹上我的衣服,心裏怦怦直跳。等我穿好了衣服,子公還呼呼地打著鼾,結實的胸脯一起一伏,我瞥了一眼他的腹下,馬上把眼光掠開,臉上熱辣辣的。這就是子公的屋子,他家真窮,我這回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窮得把破甕口當窗戶的人家。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這張鋪在破床架上的爛席子之外,床頭只有一盞油燈,外加幾摞竹簡,其他什麽也沒有,真是家徒四壁。我把那竹簡攤開一冊,看見是《論語》,這我是熟悉的。我背得很熟,當然子公不但背得熟,說起來還頭頭是道,縣學的老先生江公也對他贊賞有加,這小豎子的記憶力的確超常,過目成誦,我如此愛他是不是也有這個因素,我自己也說不準。

我放下《論語》,又撥弄了一下其他的簡冊,見還有《緇衣》、《坊記》、《表記》之類,有一卷《谷梁春秋》則被他做了許多紅色的記號。我又回頭看了看他,他還沒有醒,這時日光已經快照到甕口,我有些著急了,如果社祭結束了就麻煩了,我得趕快回家去,如果被父親發現我不在家,母親會遭連累的。

我站起來,走出房門,來到高低不平的堂上,發現子公的父親竟然也蹲在屋檐下一個人玩著博局,難道他也沒參加社祭麽?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臉上立刻露出畢恭畢敬的表情:“樂君枉步玉趾,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這老瘸子別看窮得叮當響,說話卻是一向這麽文雅的,也真難為了他。我紅著臉對他施了個禮,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這才感覺到兩腿間隱隱作痛。可我的心裏反而樂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