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 第三節

在人前孔有德好像無所謂,但和黃石私下聊天時,他還是對失去部曲顯得耿耿於懷。

“大哥,你可還記張盤在廣寧時的職務麽?”黃石冷冷地問孔有德。

“好像就是個小兵吧。”孔有德還記得在宴會上張盤的自我介紹。

“那張攀呢?”

“好像也是小兵。”

“不錯,”黃石一聲嘆息,沒能趕上毛文龍出兵三岔河是他心中揮不去的痛:“張盤現在是遊擊,張攀也是千總官。毛軍門手下軍官一年前都是小兵,廣寧潰兵隨便挑一個都比他們資歷老,但是現在都遠遠在他們之下。”

說話的人顯然忘了他自己,黃石翻著筋鬥似地升官,幾個月從小兵當上了將軍,可是聽口氣似乎還很不滿意。

孔有德也沒有想起眼前的異類,聞言連連嘆氣,如果不把廣寧潰兵打散補充,剝奪敗將的部曲,那毛文龍的這批新進軍官根本就指揮不動一年前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

沉默的孔有德把濃眉慢慢皺成一個大疙瘩,埋頭仔細思考著什麽,黃石也不打擾他,看來拜毛文龍做幹爹就是孔有德的宿命了。

黃石走出船艙,靜靜看著大海,他自認為在旅順的表現是不錯的,給張盤留下的印象想必比孔有德更深刻,而這個印象也一定會反映到毛文龍那裏。

“在鎮江埋伏的那步棋終於要用上了,我比孔有德強得太多了。”黃石思考這件事情很久,等他回過神來以後,發現後面有一個張攀派來的衛兵一直緊緊護衛在身後。

“有勞了。”黃石沖這個年輕的士兵笑了一下。

“黃大人言重了,標下能護衛黃大人這樣的英雄是小人的榮幸。”那個士兵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眼睛中散發出崇拜的狂熱。

廣寧之戰後,這種眼神黃石已經見識過很多次了,十六、七歲的少年時節也正是純潔熱血的年紀:“你叫什麽。”

那少年打了一個千,鄭重其事地大聲回答:“標下洪安通。”

“洪安通?”這個名字讓黃石微微驚訝了一下:“三個字怎麽寫?”

“回大人,洪水的洪,平安的安,通順的通。”洪安通毫不猶豫的回答。

“聽你名字不像是軍戶子弟,為何在軍中啊?”

“黃將軍明鑒,標下本是沈陽大戶子弟,建虜犯我遼東,標下全家盡遭屠戮,標下立志要為親人報仇,聽說毛軍門反攻遼東,就來毛大人軍中投軍了。”

“你今年多大了?”黃石和顏悅色地問。

“回黃將軍,標下今年十七。”

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黃石掃視著洪安通沒有發育完全的單薄身材,恭敬的年輕士兵還有一張少年的臉,但面孔上露出堅毅的神色,“本將看你身手敏捷,以你的年齡來說,很不錯啊。”

“啟稟黃將軍,標下原本家中有很多武師、保鏢,標下也學過一些功夫。”

“哦,都學過什麽?”

“標下學過十三太保橫練。”

黃石越發古怪地看了少年一眼,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一個有工夫的武俠世界了,試探了一句:“聽說這個功夫要童子功。”

“回黃將軍,標下滿門只留下標下一個活口,”少年雖然低著頭,但是黃石仿佛看到充滿仇恨的殺氣正從他身上徐徐冒出:“標下也聽有人這麽說過,先父原先的意思,不過用此強身健體罷了,成家以後就算前功盡棄也不可惜。”

“標下自知不孝,但是這滿門的血海深仇怎麽不報?”少年胸口劇烈地起伏幾下,聲音也微微有些嘶啞,始終見不到一滴眼淚,他平復了一下呼吸就繼續道:

“黃將軍,標下大哥用身體掩護了標下,這全家只有標下,標下一個人活下來。當時,標下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姐妹們都被建虜掠走,聽著母親和標下姐妹們的哭喊聲,還有那些韃子的笑聲,可是標下就是不敢出聲。”

洪安通對著心目中的英雄吐出隱藏許久的秘密,語氣卻平靜得如同在敘述別人故事:“標下收拾了祖父、父親、叔叔伯伯們的屍體,在全家幾十口的墳頭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勤練武功,殺光韃子。只要標下還有一口氣在,那怕不成親,也一定要報仇。”

“你在張攀千總手下只是一個小兵吧?”

“是,黃將軍。”

“你是鎮江之戰前參軍的嗎?”

“回黃將軍話,標下是在三岔河以水手身份投軍。”

黃石默默看了看,他深知士兵的苦難,更知道在軍隊中,水手比士兵地位更低。黃石很難想象,這少年體內有著怎樣強烈的情感在支撐著他:“那你現在是一個士兵麽?”

“是,黃將軍。”洪安通的語氣仍然異常平靜,沒有一點兒驕傲或是自豪:“標下在張攀千總手下奮勇殺敵,斬首兩級,所以被特許從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