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 第一節(第3/5頁)

耶律信並不後悔發動了這場戰爭。無論結果如何,這場戰爭都是必要的。一個蒸蒸日上、從不掩飾自己對山前山後諸州野心的南朝,在耶律信看來,想要避免戰爭就如同癡人說夢。在己方尚有優勢之時不動手,難道要坐以待斃麽?澶淵之誓確立了大遼與大宋兩朝之間的秩序與平衡,但這個平衡與秩序,在十幾年前,其實就已經轟然倒塌了。兩朝要重建秩序與平衡,知道雙方所處的地位,戰爭就總是會來的。而早一點發生,對遼國更有利。

他對皇帝與大遼都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若是到了必須承認失敗,才能更好的保存大遼實力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這樣做。盡管他知道那可能讓他萬劫不復。此前,在補給面臨嚴重危機之時,耶律信就幾乎要做出這個決斷。

但老天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如今他對南朝君臣的心理已經了若指掌——他只要耐心的等待時機,當河北諸水冰凍,安平之韓寶,便可以迅速北撤,而宋軍必然追擊。到時候,韓寶引著宋軍的騎兵往保、定追趕,他們的騎兵和步兵會脫為兩截,而耶律信既可率主力迅速穿插至深州,從後面對宋軍重重一擊,先破其步軍與神衛營;亦可以穿插至宋軍騎兵與步兵之間,與韓寶一道,對追擊的宋軍前後夾擊……如若不是韓寶被意外牽制在安平……不過,所謂“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這也是戰爭中總會碰上的意外。耶律信沒什麽好抱怨的。只要他已經確知宋軍有不願縱遼軍北歸之心理,並且自韓拖古烈處得知那甚至已是其朝野共識,那他就可以善加利用。安平的韓寶,是一把雙刃劍。只要韓寶部再次馳騁起來,耶律信就重新掌握了戰場的主動,而宋軍將到處都是破綻。

即使宋軍在冰凍之前與韓寶決戰,那也並非不可接受。若是四萬鐵騎在野戰上敗給了宋軍,那就是天命已改!大遼當坦然接受這個現實,耶律信亦當毫無怨言的面對自己的命運。

而在宋朝這邊,石越與王厚面對的戰場之外的壓力,更甚於站在他們對立面的耶律信。在一個君主制的國家,無論外朝的制衡力量有多麽強大,君主一方都擁有先天的優勢。宋朝的小皇帝趙煦,自從親政之後,可以說,每過一天,他對禦前會議、兩府、朝廷的控制就越強。讓石越頭疼的是,趙煦的進取之心不斷的膨脹,盡管他對於石越這些元老重臣還不得不表示尊重,可是他對戰局進展“過慢”的不慢,也越發的不加掩飾。每日都有快馬在汴京與深冀之間飛馳,遞送著趙煦與石越之間的對答。石越要花很大的精力,耐心向趙煦解釋為何安平的宋軍不馬上與遼軍決戰;說明為何河間府的宋軍直接與耶律信的精銳交戰是不明智的……然而,趙煦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釋。他更相信宋軍的強大,對於石越的解釋,他半信半疑——石越心裏面很清楚,趙煦需要的是一個時間表。如若他給皇帝約下一個明確時限,皇帝的懷疑在短時間內,就可能轉變成一種狂熱的信任與期待。可惜的是,給皇帝的許諾是絕對不能亂下的,任何人若忘記這一點,他的結果都不會太好。石越也不希望有任何時間表影響到他的謀臣與將軍們對戰事的判斷——就算石越不在乎結果,折可適、王厚們也一定會在意。他們與石越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倘若石越也沒有好結果,為石越所重用的折可適與王厚又豈能有好結果?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九月下旬,左丞相韓維意外病倒——雖然不是大病,但是一個七十五六歲的老者,其實也沒什麽小病可言。韓維只能回到府邸之內休養,幾乎不能再視事——如果皇帝沒有特旨允許的話,他就不能在私邸辦公接見各級官員,而小皇帝雖然殷勤的遣使問疾,送湯送藥,可對此事卻閉口不提。而向太後一向秉持著不過問外朝政事的原則,也未加幹涉。

禍不單行,石越在意外喪失朝中的一大重要支持之後,又發現回朝之後的韓忠彥,態度也變得曖昧起來。雖然韓忠彥不存在倒向皇帝的問題,韓家對於小皇帝本來就是絕對忠誠的。但汴京的來信說皇帝多次召見韓忠彥密談,時間往往長達一兩個時辰。甚至於與皇帝關系密切的桑充國,也給石越寫了一封信,提到皇帝與桑充國之間的一次長談,信中聲稱皇帝希望在戰爭結束之後,形成石越左相、範純仁右相、韓忠彥樞使的新朝局。石越不難嗅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小皇帝心中未來朝廷的格局,已經漸漸形成。他希望借助擁有遺詔輔政大臣身份卻不屬於任何黨派的韓忠彥,來構築屬於他的朝廷。

這件事其實並不意外,而幾乎是理所當然的選擇。當高宗皇帝趙頊將韓忠彥的名字寫進他的詔書之後,韓忠彥就已經必然是這幾十年中大宋朝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盡管他關鍵時候頗能殺伐果斷,但平時看起來卻是鋒芒內斂、溫和忠厚,和朝中三黨都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加上他的家世帶來的河北、開封士大夫的支持,可以說韓忠彥是紹聖朝中地位最穩固的宰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