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五節(第5/6頁)

聲音越來越近,蔡京仔細辨認這個聲音,總覺得很熟悉。隱隱約約不是禦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卻記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蘇子容自任開封府起,便號稱要厲行法禁,說什麽京師重地,須用柱後惠文之治,以法彈壓,斷不能無為而治。說得好生冠冕堂皇,我還以為又要出一個包公了。”舒亶語帶譏諷地說道:“想不到,區區一個祥符令,他便視國法於無物了。輕輕松松便將那僧人給放了……”

“蔣安是韓樞副的同鄉。”

“一個韓持國,便可以給蔣某人面子,放過一個僧人。陳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決,那也不難想象了。”

二人一面說著,卻是朝北邊轉了過去。蔡京待到二人走遠,方從隱身處走出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他已經看出來另一個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確的同年,如今在開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對付蘇頌,自然是有原因。呂惠卿曾經想過要收買蘇頌,他曾經故意對人放出話來,說蘇頌是他同鄉的前輩,如果肯來拜會他,就可以位至執政。這話自然會傳到蘇頌耳邊,但蘇頌只笑不答,並不賣呂惠卿的賬。兼之蘇頌為開封府,的確也因秉公執法,得罪過不少權貴,舒亶是新黨中有名的禦史,想借機羅織罪名彈劾他,也不足為怪。但那個開封府判官,也是平素素有直名的,為何要陷害蘇頌,他卻一時沒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對付的,並非是蘇頌,而是陳世儒——蔡確的父親蔡黃裳,曾經是陳世儒的父親陳執中的下屬,因為年老糊塗,被陳執中逼迫致仕,郁郁而終。蔡家與陳家由此而結下世仇。蘇頌遲遲不肯判陳世儒夫婦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顧慮,但卻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此事表面看起來自然是事不關己,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麽簡單。“不要多管閑事。”蔡京一面在心裏告誡著自己,一面卻又忐忑不安。

“元長,有禮。”

蔡京只顧著想心事,沒料到前面來人,慌忙擡頭望去,卻見是國子監丞呂大臨。他慌忙回禮,笑道:“與叔,有禮了。”一面在心裏暗暗奇怪。

其時舊黨人物,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因為新黨勢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與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塊,而一起聚集在司馬光這面反對黨的“赤幟”之下。但實際上,以蘇軾為代表的蜀黨、以二程為代表的洛黨,與勢力最大、人數最多,主要由司馬光的門人們組成朔黨之間,是存在著沖突的。大體來說,其中二程的洛黨,與新黨理念最為接近,他們也主張對朝政要進行徹底的變革,因此程顥開始時曾經與王安石共事,只是後來無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揚鑣。但至司馬光秉政之時,其時大程已然去逝,程頤還是公然反對盡廢新法的舉動。後來又是程頤第一個自我反省,以為黨爭之禍,舊黨亦應付責任。而蜀黨與朔黨的基本立場,則與石黨比較接近,都是主張逐步的改良。但相對而言,蘇軾較為理想化,而朔黨則重視歷史的經驗,實幹的精神較強。

此時歷史已然發生極大的改變。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變得更加復雜,甚至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糾纏不清的狀況。舊黨中,已經不存在所謂的“蜀黨”,這一派的政治勢力,以二蘇為首,已經隱隱並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謂的“洛黨”,因為二程植根於白水潭學院培養學生,與新、舊、石三黨,竟都有牽扯不清的關系。而真正意義上的舊黨,亦即是朔黨,因為與石黨在政治理念確有相合之場,二者的政治聯合,使之因此也成為了朝中三大政治勢力之一,而且隱然是勢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時也很難說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黨,其政治光譜其實是在石、舊二黨之間偏移不定的。

而這個呂大臨,雖然此時不過是小小的國子監丞,但他的身份,卻可以折射出熙寧朝中政治派系之間的復雜關系。一方面,他是“程門四子”之一,是所謂的“洛黨”;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陜西人,他的兄長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都是舊黨中極有名望的大臣,呂氏兄弟,也是公認的“關學”大家。在舊黨的政治版圖中,顯然是更偏向朔黨的。兼之呂大臨以其忠直頗受司馬光的賞識,而又以其學問,在白水潭學院頗具人望,因此與石黨中的許多人物也牽扯不清。

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呂大臨以其人品與學問、才幹,兼之身具這種復雜的身份背景,一直被視為汴京城中極為前途的一顆政治新星。許多人都認為,呂大臨成為“新貴”,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在蔡京看來,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呂大臨對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熱的。他親近的石黨人物,多半都是所謂的“白水潭派”,象蔡京這種“西湖派”,顯然不屬於他“青眼”的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