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二節(第4/6頁)

不過,想是如是想,雖然趙頊也知道在互派常駐使節的情況下,很多事情已經很難瞞過遼國人,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蕭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傷疤,趙頊亦不能不感到臉上無光。他本來是想炫耀國勢強盛,蕭佑丹的回答,卻仿若是當著各國使者的面,說宋朝其實亦只是紙老虎。

所以,再怎麽樣,趙頊這個面子也是丟不起的。何況他從心裏覺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國力,相比他在位期間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時間的物價騰貴、幣制混亂,這些都畢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節。大宋王朝,的確是更加強大了——趙頊如此堅信,但是,糟糕的是,一時之間,他卻也無法來反駁蕭佑丹。蕭佑丹說的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哪怕趙頊認為他是誇大了扭曲了事實,但畢竟他沒有說半句假話。而且,身為“聖天子”,他也不能夠毫無修養的野蠻的耀武揚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強大——他必須說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能惱羞成怒。但偏偏趙頊此時又被蕭佑丹的一席話鬧得心煩意亂,這“微不足道的小節”,在他的心裏,如同上百只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怎麽樣也揮之不去。它們並不是想推翻趙頊對自己治下功績的自信,卻讓人討厭地不停地騷擾著他的這種自信,讓他的驕傲與自豪,總是顯得不那麽完美,仿佛一塊和闐美玉之上,卻有一小塊黑斑,雖然極小極小,卻怎麽樣也去不掉,使得這塊美玉瞬時間便顯得不那麽寶貴了。

趙頊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地看了呂惠卿一眼。

呂惠卿心裏正在無奈地苦笑。威脅也好,炫耀也好,這樣的事情本來都應當由臣子們來做,但是皇帝們卻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沖動——類似的事情,在以往的各國皇帝身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結局大多數是相似的。除非擁有絕對的優勢,並且對方的使者無能軟弱——這二者缺一不可,否則,最後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雙方身份不同,一開口,身為皇帝的一方,便已經落了下乘。偏偏在這樣的時候,臣子們還不方便強行出頭,一方面怕觸了皇帝的黴頭,另一方面,以眾淩寡,勝之不武,而萬一沒說過人家,只能白白給別人留下“舌戰群儒”的美名,將己方君臣置於小醜一般的境地。況且,要怎麽樣和蕭佑丹去辯論?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軍國機密,難道為了區區口舌之利,要詳詳細細向蕭佑丹解釋一下大宋朝目前的處境麽?難道還嫌蕭佑丹對宋朝了解得不夠透徹麽?

但呂惠卿亦能揣測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僅僅是在諸國使者面前的面子;亦不僅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蕭佑丹所批評的,正是國內許多大臣們素所批評的,自蕭佑丹口中說出來後,必然更給他們以口實……然而這些固然重要,卻還是其次,在呂惠卿看來,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給自己一個交待。統治這個廣大的帝國近二十年,銳意變法圖強,文治武功,稱得上是大宋的中興之主,還有一腔的雄心壯志欲待實現,他怎麽能容得下讓人暗諷他的統治之下,實則危機重重,百姓之生活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這不是罵他是漢武帝嗎?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讓四海來朝,又能令國家日漸繁榮興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個雖然立下赫赫武功,卻敗光了祖宗家業,讓天下殘破,戶口減半的漢武帝!

所以蕭佑丹的批評,才如此的刺耳。

呂惠卿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彥博與司馬光正襟危坐著,看不出半點的表情。他們恨不得有人給皇帝潑潑冷水——哪怕這個人是契丹人也無所謂。《資治通鑒》全本已經全部刊行,雖然司馬光自嘲天下將《通鑒》從頭到尾看完過一遍的人不會超過三個,但是呂惠卿卻是翻過的——不過他關心的不是歷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後面的那些話。有些地方引起了呂惠卿的注意——汲黯與魏征都曾經有過近似的主張:將俘虜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給有功的將士做奴隸,將其財產獎賞給有功的將士。《通鑒》全文照錄了這兩篇著名的奏折,從《通鑒》的種種蛛絲馬跡中,呂惠卿敏銳地感覺到司馬光的態度——司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國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國的面子都可以丟到一邊,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馬十二才在《通鑒》中,通過表彰汲黯與魏征,來反對漢武帝與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這還只是兩個典型的例子,兩個讓人容易產生聯想的例子。至少呂惠卿就相信,司馬光在其中表達著對朝廷現行政策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