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寅初(第5/10頁)

沉默片刻,陳玄禮終於下了決心。先後兩位靖安司的人都發出了同樣的警告,無論燈樓裏有沒有猛火雷的威脅,天子都不適合待在勤政務本樓了。

他立刻召集屬下吩咐封閉興慶宮諸門,防備可能的襲擊,然後把頭盔一摘:“我親自去見天子。”執勤期間,不宜卸甲,不過若他戴著將軍盔闖進春宴,實在太醒目了。

元載拱手道:“那麽下官告辭……”

“你跟我一起去。”陳玄禮冷冷道。不知為何,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講話很有道理的家夥。元載臉色變了幾變:“不,不,下官品級太過低微,貿然登樓,有違朝儀。”

“你不必上樓,但必須得留在我身邊。”陳玄禮堅持道。他沒時間去驗證元載的身份和情報,索性帶在身邊,萬一有什麽差池,當場就能解決。

元載表面上滿是無奈,其實內心卻樂開了花。他算準陳玄禮的謹慎個性,來了一招“以退為進”。只要跟定陳玄禮,一定能有機會見到聖人,給他老人家心中留下一個印象——這可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天賜良機。

當然,這一去,風險也是極大,那棟燈樓不知何時就會炸開。可元載決定冒一次險,富貴豈不是都在險中求來的?

陳玄禮對元載的心思沒興趣,他站在城頭朝廣場方向看去。那燈樓已變成一個碩大的火炬,散發著熱力和光芒,即使在金明門這裏,都能感覺到它的威勢。那熏天的火勢,似乎已非常接近某一個極限。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上元燈樓就算再華貴,也不至於燒到這個程度。

陳玄禮緊鎖眉頭,大喝一聲:“走!”帶著元載和幾名護衛匆匆下了城樓。

張小敬半靠在木台前,呆呆地望著四周的火墻逐漸向自己推移。

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想逃生的通道,也已經為火舌吞噬,想下樓也沒有可能了。用盡了所有選擇的他,唯有坐等最後一刻的到來。

據說人在死前的一刻,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回顧。可在張小敬眼前閃現的,卻是一張張人臉。蕭規的、聞無忌的、第八團兄弟們的、李泌的、徐賓的、姚汝能的、伊斯的、檀棋的、聞染的……每一張臉,都似乎要對他說些什麽,可它們無法維持太久時間,很快便在火光中破滅。

張小敬集中精力注視許久,才勉強辨認出它們想說的話——其實只有一句:你後悔嗎?你後悔嗎?你後悔嗎?

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張小敬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昨天上午巳正時分,自己走出死囚牢獄的場景。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會不會還做出同樣的選擇?

張小敬笑了,他嚅動幹裂的嘴唇,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悔。”

他並不後悔自己今日所做的選擇,這不是為了某一位帝王、某一個朝廷,而是為了這座長安城和生活其中的許許多多普通人。

張小敬只是覺得,還有太多遺憾之處:沒能阻止這個陰謀,辜負了李司丞的信任;沒看到聞染安然無恙;沒有機會讓那些欺辱第八團老兵的家夥得到應有的報應;還連累了徐賓、姚汝能和伊斯……對了,也很對不起檀棋,自己大言不慚承諾要解決這件事,結果卻落到這般田地,不知她現在怎麽樣了?

想到這裏,一個曼妙而模糊的身影浮現在瞳孔裏,張小敬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那身影立刻消散。

回顧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張小敬覺得其實自己犯了很多低級錯誤。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也許情況會完全不同。如果能早點抵達昌明坊,猛火油根本沒機會運出去;如果能在平康坊抓到魚腸的話,就能讓蚍蜉的計劃更早暴露;如果安裝在轉機上的猛火雷沒有受損泄勁,順利起爆,也就不必有後面的那些麻煩了……

張小敬在火中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略覺奇怪,自己這是怎麽了?是被高溫烤糊塗了?於是把思緒重新倒回去,又過了一遍,果然,眼皮又跳了一下。

如是再三,他唰地睜開眼睛,整個人扶著木台站了起來。原本逐漸散去的生機,霎時又聚攏回來。

對了!如果猛火雷密封受損,泄了勁!就不會爆炸了!無論大小,這個道理都講得通!

毛順要把轉機炸偏,正是想利用偏斜的角度絞碎天樞的底部,把石脂泄出來。現在雖然沒有轉機可以利用,可天樞就在旁邊轉動不休——它是竹質,靠人類的力量,就算沒辦法絞碎,也能在外壁留下幾道刀口,讓石脂外泄。

張小敬沒計算過,到底要劈開多少道口子,流失多少石脂,才能讓這一枚巨大的猛火雷徹底失去內勁。他只是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不想帶著遺憾死去,於是來做最後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