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正(第5/12頁)

直到今天。

龍首渠推動著六個巨大的水車輪持續地轉動,低沉的嗡嗡聲在空曠的地宮中回蕩。落在地上的火炬終於熄滅,黑暗中的兩個人仍舊一動不動,有如兩尊墓旁對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蕭規的聲音在黑暗中悠悠響起:“當年咱們在龜茲分別以後,我去了廣武投奔姐姐。我帶了許多賞賜,還帶了一份捕吏告身,滿心希望從此能過上好日子。可當我到家一看,卻發現屋子已成一片廢墟。多方打聽之後我才知道,廣武當地的一個縣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縣丞怕家屬把事情鬧大,竟買通無賴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兩個侄兒全都燒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誣陷,說我是馬匪,帶回的賞賜都是當盜匪搶的,還毀去了我的告身。”

他說得很平靜,似乎講的是一件別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卻早已深沁其中。張小敬一言不發,只是呼吸粗重了許多。

“我原本指望蘭州都督府能幫我證明清白,可他們沆瀣一氣,非但不去查證,反而通風報信,把我抓到牢裏去。我在牢裏待了一年多,獄裏拿我去給一個死囚犯做替身,夜半處刑,結果被我覷到破綻,殺死了劊子手,連夜逃亡。我從武庫裏盜出一把強弓,射殺了包括縣丞在內大大小小的官吏十幾個,廣武縣衙為之一空。我在當地無法立足,只好攜弓四處流亡。”

“四處流亡”說起來輕松,裏面卻蘊含著無限苦澀。大唐州縣之間設防甚嚴,普通民眾無有公驗,不得穿越關津,也沒資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只能晝伏夜出,永遠擔驚受怕,不見天日。

蕭規能感覺得到,弩機盡管還頂在太陽穴,但上面的殺意卻幾近於無。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輕輕撥開,緩緩坐起身子來。

“為什麽不到長安找我們?”張小敬問。

“找你們又能做什麽?跟著我一起流亡?”蕭規笑了笑,“後來我在中原無法立足,便去了靈武附近的一個守捉城,藏身在那兒,苟活至今。”

聽到“守捉”二字,張小敬有所明悟。那裏是混亂無法之地,像蕭規這樣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頭。

難怪襲擊長安的事情,還牽扯到守捉郎,原來兩者早有淵源。

想到這裏,張小敬眉毛一跳,意識到自己有點被帶偏了,重新把弩機舉起來:“那你解釋一下,眼下這個局面,你這是發的什麽瘋?”

“這句話,正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你這是發的什麽瘋?”蕭規的聲音變得陰沉起來,“我的下場如何?聞無忌的下場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誰所賜?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甘為朝廷鷹犬?”

張小敬弩口一擺:“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朝廷的秉性,從來都沒變過。”蕭規冷笑,“遠的事情不說,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好不容易解決了突厥狼衛,結果呢?到頭來還不是被全城通緝,走投無路。我們為朝廷浴血奮戰,可他們又是如何對我們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得到的是什麽?”

張小敬沉默不語,他沒什麽能反駁的,這是一個清楚的事實。蕭規道:“所以我才要問你,你腦子到底出了什麽毛病,為何要極力維護這麽一個讓你遍體鱗傷的王八蛋?”

張小敬開口道:“朝廷是有錯,但這是我和朝廷之間的事。你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結昔日的仇敵,這讓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團兄弟們怎麽想?”

蕭規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們才不配勾結二字,那些蠢蛋只是棋子罷了。我把他們推到前台,只是順便給可汗挖一個大坑,讓他死得快一點罷了。”說到這裏,蕭規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在廣武的時候,確實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統統死了才好。不過我現在做的事情,已經超脫了那些狹隘的仇恨。”

“嗯?”張小敬眉頭一皺。

“我在中原流亡那麽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許多年,終於發現,咱們第八團誓言守護的那個大唐,已經病了。守捉城裏住的都是什麽人?被敲詐破落的商戶、被淩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壓彎了脊梁的農夫、被上峰欺辱的小吏,還有沒錢返回家鄉的胡人……你可知道為何有那麽多人跟隨著我?他們都是精銳老兵,有的來自折沖府,有的是來自都護府,有的甚至還是武舉出身。他們幾乎都有和我同樣的故事,為朝廷付出一切之後,到頭來發現被自己守護的人從後頭捅了一刀。”

蕭規的眼神在黑暗中變得灼灼有神:“一個人有這樣的遭遇,也許是時運不濟;五個人有這樣的遭遇,可以說只是奸人作祟;但一百個、五百個人都有類似的遭遇,這說明這個朝廷已經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升平,其實它的根子已經爛了。需要用火和血來洗刷,讓所有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