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戌初(第5/12頁)

這次突襲,無論是事先情報的掌握、計劃的制訂以及執行時的果決利落,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就像一員無名小將單騎闖關,在萬軍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將的首級。甘守誠不認為任何一支京城禁軍有這種能力,即使是邊軍也未必能與之媲美。

跟這個相比,剛才被李泌與賀東逼迫打賭的窘迫,根本不算什麽。

“蚍蜉……蚍蜉……”甘守誠低聲念著這兩個字,不記得有任何組織叫這個名字。

這樣一支強悍的隊伍,如果襲擊的不是靖安司,而是皇城或者三大宮呢?

甘守誠想到這裏,握馬鞭的手腕不由得顫抖起來,心中冰涼。這時一名騎兵飛馳來報:“我們找到崔尉了。”甘守誠道:“立刻讓他過來匯報。”崔器一直留守靖安司大殿,他那兒應該知道得更詳細。可騎兵卻面露難色:“這個……還是請您過去吧。”

甘守誠眉頭一皺,抖動韁繩,跟著騎兵過去。

在靖安司附近的一處生熟藥材鋪門口,十幾個傷者躺在草草鋪就的苫布上,呻吟聲連綿不絕。老板和夥計正忙著在一個大石臼裏調麻油,這是眼下炮制最快的燒傷方子,還有幾個熱心居民正忙前忙後地端著清水。在鋪子門口,幾名右驍衛的騎兵已經左右站定,不允許人靠近。

甘守誠一掀簾子,邁步進去。裏面一共有四個人,除了崔器以外,旁邊還有兩男一女,全都是灰頭土臉,甘守誠只認識其中的姚汝能。

看到甘守誠進來,姚汝能只是轉動了一下眼球,面色黯如死灰。他沒想到前面大殿比監牢還要慘烈十倍。當他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時,整個人差點瘋了。他的信仰、信心以及效忠的對象,就這麽化為了飛灰。

甘守誠的目光掃過姚汝能,又看向旁邊的崔器。

他的情況比姚汝能還糟糕,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下腹部一片血汙,上面沾滿了糊狀的止血散。甘守誠一看就知道,止血散根本沒發揮作用,就被血沖開,肯定沒救了。聽到腳步聲,崔器忽然睜開雙眼,虛弱地朝他看過來,口中一張一合。

甘守誠對這個叛徒沒多少好感,可如今看到他慘狀如斯,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他索性俯身前探,直接開口發問:

“崔尉,你覺得襲擊者是誰?”

半晌才傳來一個極其虛弱的聲音:“軍人,都是軍人……”

甘守誠心中一沉。他一直在懷疑,這種精準狠辣的襲擊方式,不可能來自職業軍人之外的組織。這下子,只怕整個大唐軍界都要掀起波瀾了。

“能看出是哪兒的軍人嗎?”甘守誠追問。

崔器閉上眼睛,輕輕搖搖頭。甘守誠一看他這狀況,只好放棄詢問,心不在焉地寬慰了幾句。這時崔器又開口道:

“甘將軍……我不該來長安。”

“嗯?”甘守誠一怔。

“我到京城來,本以為能建功立業,可我不該來。長安把我變成一個我曾經最鄙視的懦夫。六郎啊,我想回隴山,想回隴山……”

崔器望著天花板,喃喃念叨著,兩行淚水流下臉頰。周圍的人默然不語。他忽然拼盡全力,大吼了兩聲:“隴山崔器!隴山崔器!”然後叫聲戛然而止,呼吸也隨之平息。

聞染默默地蹲下身子,用一塊汗巾擦拭崔器的遺容。她不知道這人之前有什麽事跡,但在監牢前奮勇殺敵的身影,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裏的。姚汝能斜過頭來,目光裏有濃濃的悲哀,腦子裏想起張小敬的那句話:“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甘守誠站起身來,將左手橫在胸前,敲擊胸口三下。這是軍中的袍澤之禮,旁邊的近衛們也齊刷刷隨將軍行禮。

一個聲音在屋中響起:“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雲。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

這詩詠的是戍邊之事,句子之間繚繞著一股悲愴思歸的情緒。眾人轉頭看去,一個方臉挺鼻的年輕人斜靠在墻角,雙手抱臂,剛才的詩就是出自這人之口。

“這是你寫的?”甘守誠問。岑參拱手道:“只是有感而發,幾行散碎句子,尚不成篇章——在下仙州岑參。”

“詩不錯,只是不合時宜。盛世正隆,何必發這種悲怨之言。”甘守誠隨口評價了幾句,然後轉身出去了。岑參在他背後大聲道:“將軍你覺得這盛世,真的只需要逢迎頌贊之言嗎?五色使人盲,眼盲之人,可是看不到危機暗伏的。”

甘守誠腳步停住了。

他不是被岑參的話所震驚——那種文人式的抱怨沒什麽新鮮的——而是從他的最後一句話聯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