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曲盡琴在

錢塘,武林水。

微風拂柳蕩湖,柳姿妖嬈,斜斜冉著腰肢,湖水靜湛,慢慢綻著眉紋。一葉蓬葦飄於湖中,舟貼綠水,漿分清波。操舟的人頭頂高冠,身著墨袍,手指修長,一亦如其眉,臥蠶如雪。他的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亦如眼前的湖風,掠湖而過,湖水自徐,卻與風無幹。

乘舟的人正在烹茶,矮案置於船頭,內置各色琉璃器皿,她的神情專注,額間有細汗,伴著汩汩冒泡的茶湯,晶瑩點點。稍徐,拾起案上的青竹湯匙,徐徐探入壺中,淺淺一撩,勾了半盞,置於鼻下,輕輕一嗅,微皺的眉頭緩緩放開,恬靜一笑。

茶湯兩盅,一者自飲,一者在對岸。

對岸坐著一人,紫色的花簪,紫色的深衣,紫色的背紗,恰若一蓬紫心蘭,靜靜的秀於湖光山水中。

“蒹葭,且試飲之。”身著桃紅襦裙的小女郎捧起茶盞,凝視著碧綠的茶湯,眨了眨眼。

紫心蘭挽起茶盞,蘿袖遮了半張臉,稍稍抿了一口。

“何如?”桃紅小女郎卻未就飲,暗暗嗅著茶香,眸子卻悄悄瞟著對面的女子,神情略顯緊張。

紫心蘭微微一笑,答道:“甚好,此茶入喉即香,恰似子房。”

桃紅小女郎眉梢一凝,慢慢放下茶盞,幽幽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入喉即香,卻難入魂,若論烹茶,郗璇自是不及。”說著,復捉茶盞,想也不想的潑入湖中。

此二女,正是郗璇與顧薈蔚,操舟者,則乃王羲之。

顧薈蔚捉盞細抿,似在細細品著其中滋味,半晌,淺淺一笑:“子房何需自謙,此茶即若憂曇,花開一瞬,無人得見,然,明月已聞。”把盞一擱,又道:“經世燦爛。”

聞言,郗璇眉梢皺得更緊。

顧薈蔚看了一眼王羲之,見其正醉於山水中,她的嘴角一彎,注視著郗璇,低聲道:“往事已枉,子房何苦駐足於昔日,而忘此眼前山水。”說著,看向秀麗的青山,翠綠的湖水,眸子漸漸迷離,聲音卻悠遠:“山水相依,山斜於水,水倒於山。兩廂隔岸,兩廂看不厭。”

郗璇道:“山斜於水,水倒於山,兩廂隔岸,雖見卻非見,何來看得厭不厭?”

顧薈蔚想了一想,煙雲水眉慢慢皺起來:“嗯,如是……”

郗璇接口道:“如是我聞,去歲花已謝,觀花人猶醉,徘徊於樹下,輾轉而忘歸。”言罷,一瞬不瞬的看著顧薈蔚。

顧薈蔚嘴角翹了一翹,笑了一笑,奈何笑由心發,人雖笑著,意卻未笑,尚存幾許無奈。

郗璇與她相交莫逆,心知她性潔孤傲,卻早已作蠶自縛,眉頭暗皺之際,便決定給她來一記狠的,便淡聲道:“日前,郗璇聽聞汝南郡公大喜,日娶雙美,一者乃陳郡袁氏,一者乃吳縣橋氏。此事,不知蒹葭可有耳聞?”言至此處,挑眉看向顧薈蔚。

顧薈蔚捉起青木湯匙,探壺勾水,焉知,湯匙幾度沉伏,壺中亦攪波,但匙中卻空空無也,稍徐,她的手指顫了兩下,悄悄瞥了一眼郗璇,面上泛著澀然的笑,也不勾水了,把匙一擱,理了理耳間發絲,鎮了鎮神,笑道:“此事,薈尉略有耳聞,卻要恭喜,恭喜他了。至此而後,兩相看不厭。”言罷,轉目看向別處,伏於腰間的雪指則不斷的互扣、互扣。

郗璇冷冷一笑,遂後,見顧薈蔚粉臉微紅,睫毛卻顫個不休,她心中又一軟,溫言勸道:“蒹葭,汝南郡公此人,郗璇自幼便識,其人即若黑白羽鶴,目中非黑即白,偏生足長氣昂,徘徊於澤時,不見余子!實乃,實乃薄悻之輩!”

顧薈蔚心中一顫,默然以對。

郗璇道:“即若蒹葭適才所言,往事既已枉,何苦駐足於昔日。蒹葭縱然為其徘徊至死,其人亦不知,何苦來哉!”說著,悄轉眸子看了一眼神情愜意的王羲之,亦不知她想到甚,嘴角泛起一抹笑,內中極其復雜,既有恬靜滿足,亦有些許意蕩,隱約可見幾分無奈。須臾,她抿了抿嘴,嘆道:“韶華易逝人易老,山在眼前卻不見,蒹葭,此道唯孤,智者不取,蠢者必悔。”

“薈蔚並非智者。”

顧薈蔚回過頭來,溫柔的笑著:“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薈蔚處己之世,嘗己之態,冬寒復春暖,心中唯自知,何來悔也?”說著,端起雙手,朝著郗璇淺淺一福,細聲道:“子房心系薈蔚,不遠千裏而來,薈蔚感激不盡。然,薈蔚心系此山此水,尚望子房莫論其他。”神情決然。

郗璇顰眉凝川,心中懊惱。

“吱……”

恰於此時,蓬舟靠岸,王羲之懶懶起身,將繩索拋向岸上,當即便有隨從將繩索系於柳樹杆,支起長長的舟板,王羲之抖了抖袖,踩著木屐上岸,待至岸上,驀然回首,朝著舟中二女笑道:“璇兒,顧小娘子心中自有山水,故難見別物。此情,乃為心癡,此情,是為自知。”言至此處一頓,朝著顧薈蔚一揖:“任它風起雲湧,吾獨取此一水,足矣!”言罷,徐徐起身,揮著寬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