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灌娘心思

豎日。

太陽照常升起,掛在東顛,冷冷的注視著血色的大地。晨間有微風,輕輕的拂過回風谷上空,極其罕見的未聞嗚咽回旋聲,無它,皆因回風谷已化作人間煉獄,往昔的凹地已被屍山血海填滿。

老樹下,小山坡上。

喋血的長劍豎插於草地中,華麗無比的劍鍔染滿了幹涸的血跡,血塊凝結成的紫斑,遮掩了翡翠芳華。精致的鎧甲上斑痕累累,有箭簇劃過的軌跡,亦有刀劍斬擊的凹痕,左護肩的鳳獸缺了半邊,擋胸板甲略顯紋裂,裙甲一半斜於腰,一半拖於地,唯余那修長筆直的腿上脛甲依舊完好,正於朝陽下泛著暗紅的光。

此間瀾靜,風聲悠悠。

一長一短的兩縷紅綢飄飛於風中,幾許青絲伴綢起舞,更有少許纏繞著臉頰、嘴邊,狀若溫柔的手,正撫平著哀傷。荀灌娘斜坐在草地上,雙手反撐,破爛的大紅披風拖曳於地,一腿曲於懷前,一腿直伸,眸子看著東天紅日,黑白相間的瞳孔映著一輪血紅。山下,百余親衛騎馬肅殺於風中,盡皆注視著山坡上孤零的身影,無一人出聲,呼息亦輕微,目中深藏著冷凜的敬意,此敬意猶勝昨日瘋狂的嗜血。那是為他們的統帥,帶來輝煌戰果的主帥。

“蹄它,蹄它……”

天之南滾來一團紅雲,越滾越大,愈來愈清晰,內中一點黑白猶其驚心,五百炎鳳衛簇擁著鎮西將軍打馬而來。待至山下,成都侯凝望著山坡上的人,半晌無言,遂後,揮手制住火騎,翻身下馬,撫了撫飛雪的脖子,摘下牛角盔抱於懷中,按著楚殤一步步走向山顛。鐵履踩爛了碎石,雪中透紅的大氅拂彎了青草,人漸去氅已遠,草叢裏卻塗染點點櫻紅血痕。

山不高,僅十余丈,劉濃走得極慢,若非滿野雜草眷袍,斷難聽見他的腳步聲。“嘩啦啦……”高達十丈的中軍大纛滾浪裂響,成都侯走到大纛下,擡頭看了看殷紅的天空,抹了一把汗水、血水混雜的臉,拔出楚殤狠狠的插在草叢中,繼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牛角盔置於放於身側,雙手反撐,雙腿竭力前伸,舒適的喘出一口氣,歪過腦袋,笑道:“大戰已畢,依君之見,洛陽可取否?”

楚殤與華劍並列,牛角盔伴著鳳翼盔,兩人挨得極近,肩與肩之間相距不過一尺,腿與腿之間更近,近得幾乎脛甲碰脛甲。劉濃的聲音不低,葛灌娘卻仿佛並未聽見他的話,眸子猶望天上日,身子一動未動,若非那輕微撲扇的睫毛,即乃玉石靜雕,此雕絕美妖治,粉嫩的臉蛋上染著絲縷紫紅,額心尚存一點血痕,恰若一枚桃紋,令人觀之心悸。

一戰屠盡六萬人,倒底乃是女子,她嚇壞了罷……劉濃心情復雜,眼神卻愈發柔和,裂著嘴角露齒一笑,輕聲道:“烽煙兵戈,即乃如此,今日我不殺敵,他朝敵覆我土,定然殺戮我母,噬我妻女!此戰乃不得不為,此屠亦乃不得不為,概因,自古戰者,血肉之事矣!概因,此乃存亡之戰,非存即亡矣!此亡,乃華夏族人之盡亡!”說著,長長嘆了一口氣,六萬人填谷泄河,便連他看了也毛骨悚然,何況身為女子的荀灌娘。

風卷草海低,在回谷風兩側,數萬士卒正拿著各色物什掀土填谷,此事不難,僅需將谷內的屍山血海淺淺一埋,勿使瘟疫橫行便可。盛夏方過,疫蟲易起,切切不可大意。想來,待掩埋完畢,世間再無回風谷。

一時無言,稍徐,荀灌娘眸子緩緩一斂,瞥了瞥身側的成都侯,眸中神色復雜萬分,繼而,幽幽一嘆,解開腦後紅綢,頓時,滿把青絲飛瀑如雪,她卻將綢布橫握於兩手心,以拇指夾住輕輕向左右一捺,便已將綢布捺平,璇即,將綢布比作對折,喃道:“戰前,灌娘未覺何如,戰後,忽而氣泄,竟顯惶恐。”說著,臉頰紅了,也不敢看劉濃,挽住胸前、腦後亂飄的頭發,系著綢布。兩端齊整,已非方才一長一短。

劉濃拔了根青草,銜於嘴中,扭頭看了一眼遠方忙碌的回風谷,情不自禁的眯了眯眼,沉聲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矣!荀帥應知,從戰之前,劉濃亦曾惶恐,而此,並不為恥!若可使九州天下盡如江南,縱使劉濃惶恐不知生,此又何如!”

“女子與男兒同乎?”荀灌娘系住腦後紅綢,打了個結,輕輕一扯,驀然問道。

劉濃怔了一怔,繼而,定定的看著她,答道:“同,亦不同爾!”

“狡詐!同即乃同,不同即不同,為何尚有將同而不同?”荀灌娘白了他一眼,將嘴邊亂發別於耳後,眸子漸顯靈動,嘴角帶著不屑的微翹。半晌,盯著自己長長的腿,皺眉道:“經此一戰,尚有何人敢娶荀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