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觀已觀人

襄陽始置於周,得名於西漢,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隴坻,下接江湖,故,自秦漢以降即為荊州重鎮,兵家必爭之要地,軍事之要沖。

因其緊毗漢水,逐水朔流而四通八達。若欲往東北,履新野走南陽即可至穎川,若欲至西北,跋房陵涉上庸即可抵長安,若欲往東,或走宜都、或經巴東,即可入蜀腹,若欲赴江南,僅需一葉蓬舟,即可攜得千裏清風,匯入大江。

故而,自永嘉之亂伊始,南逃之民共計兩條路,其一,經豫州南下,渡江入南;其二,即入荊州,散落各郡。王敦軍府建於豫章,為防胡人南下,十余萬精銳布控荊州。諸如劉濃,軍帳居上蔡,軍勢直抵穎川。

復因十載南流,江東各郡已然人滿為患,大將軍鎖江據守,南渡之衣冠別無二擇,僅能攜族入荊州,故而,豫章軍府世家雲集、英才濟濟。

而此,荊州各郡因納雍、冀、豫、司、益等州之民,一時間,繁華而興盛,然,有其利必有其弊,本地士族與北來士族之爭愈演愈烈。穎川士族南渡之後,大多居於襄陽,而襄陽即為爭端之首,大將軍置若罔聞,任其爭鬥,暗樂於其中。

穎川自古多俊傑,有識之士窺破大將軍意圖,不甘任其把弄於股掌間,是以便趁著豫州漸安,而祖逖將亡,大將軍意圖兵行建康之際,欲復返穎川一探究竟。如若不然,大將軍豈會容士族北歸。

意欲北返士族以荀氏、陳氏為首,於六月底乘荀氏巨舟北上,履十余日風塵,終至穎川。

“鷹,鷹……”

蒼鷹杳然於空,低低掠過一望無際的草海,待至一處境地,猛地一頭紮下,自草叢深處抓起一條長蟲,螺旋騰空,直斬蒼穹。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

悲愴的《哀郢》響起於荒原,其聲雄渾,漫卷黃沙。少傾,滾滾官道中,一條長龍匍匐蜿蜒由南而來,內中極雜,既有鐵甲騎士,亦有高冠寬袍者,牛車復馬車,男女或老少,盡皆淒然。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跖;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聲音越來越悲,令人聞之肝腸寸斷,有人挑開車簾,怯怯一眼,只見漫漫草海,百裏無人煙,默然而淚墜。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穎川也穎川……”

高歌者乃是一名寬袍老者,其人並未坐車,騎著一匹大黃馬,年約五十有許,相貌堂堂,眉若柳尾,作花白色;眼若臥鳳,顧盼生威;鼻似懸膽,唇若弧鋒。

其人乃穎川陳氏家主陳眕,與潘嶽、劉琨等人並稱為“金谷二十四友”,待途經一株老柳,枝葉眷冠,絮葉迷眼,陳眕神情驀然一怔,下意識地伸手一攬,捉了滿把柳葉於手,細細一嗅,緊皺的長眉徐徐放開。

繼而,顫顫危危的翻身落馬,面對著茫茫草海,目光迷離,神情極悵,嘴唇開闔不聞聲,慢慢跪了下來,跪匍於黃沙道,挽袖於眉上,深深三稽,璇即,抓了兩把泥沙,高高揚起,縱聲悲嘯:“穎川也穎川,陳眕歸來也……”

“穎川也,阿父也,鐘雅歸來矣……”

“禹土也,狐死必首丘,落葉猶眷根,娘親,娘親,孩兒已入穎川矣……”

霎那間,絡繹不絕的跪地聲,此起彼伏的呼喊聲,不絕於耳,莫論男女老少,莫論騎馬、坐車亦或步行者,盡皆跪伏於滾煙黃沙,南匍面北,長稽。神情莊重,眼神悲淒而沉慟,令人心悸。

稍徐。

陳眕按著膝,坐直了身子,徐徐擡起雙手,正了正頂上之冠,系了系頷下絲巾,掃了掃袍擺黃沙,神情危然肅目,掃了一眼佐近之人,朗聲道:“國破家離,背族棄鄉,其責其任,在我輩之肩矣!陳眕已然老朽,然,穎川乃九州之冠蓋,會天下英傑於夏土,我輩雖不肖亦無能,卻不容作婦人長涕矣!且來,隨我入許昌!”言罷,揮開伸手欲扶的隨從,挺身而起,拽著馬韁,翻上馬背,打馬直走。

“許昌,入許昌……”

“許昌舊李,十載未聞,曾記荀羨乎……”

蹣跚人群前行,荀羨縱馬竄至小山坡,瞭望遠方,哪裏可見古李,唯余一片蒼茫,默然一嘆,拍而至牛車畔,輕聲問道:“阿娘,此乃何地?為何孩兒已然忘卻?”

聞言,婢女卷簾,內坐一名中年婦人,長得極俊,眉目依稀與荀灌娘相似,顫抖著眼瞼,瞥了一眼漫野,嘆道:“此乃父城境,為娘故族世世代代綿承於此。往前七裏,有涓涓清溪,兩岸俱是桃林。若逢花期,飄香十裏,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