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甘為汝師(第2/2頁)

“阿父,且稍待……”

祖薤抓著裙角追了出來,在阿父的馬前,放了一個小木凳,眨著眼睛,默然不語。繼而,悄悄瞥了一眼阿父,見阿父神情尷尬,心中悲傷難禁,遂轉過身子,面對劉濃,摸出一枚錦紋陶塤,輕聲道:“劉郎君身侍戎甲,必未攜塤。此塤,乃祖薤之物,音色尚可,望君莫嫌。”

祖逖瞅著面前的小木凳,眼中精光不住吞吐,久久未曾言語。

諸將震動,不敢看向將軍,有人擡頭望天,有人垂首看劍,更有甚者,轉過身子,無聲落淚。

劉濃接過陶塤,入手微溫,置於唇間試了試音,音色醇厚,尚有微弱余香,朝著祖薤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謝,祖小娘子。”

祖薤身子嬌弱著雪紗,人若淡菊,眸子裏泛著感激,淺淺施得一禮,未作一言,翻上了一匹焉耆馬。顯然,她擔心阿父,欲一同隨往。

而此時,經得劉濃的塤聲一摧,祖逖終是踏著小木凳爬上了高不可攀的馬背,穩住身子,定了定神,手一揮,笑道:“且隨我來!”言罷,寬袖裂浪,杳然而去。

韓潛與董昭等將當即縱馬,魚貫從隨。黑暗中,無數鐵甲四湧而出,擁著他們的將軍,奔馳於月下。劉濃置身於飛雪之背,緊緊銜著愈馳愈疾的祖逖。

“轟隆隆……”

馬蹄踏碎月光,如潮雷動,全城動容!

仁者愛山,智者戀水,祖逖乃名士披甲,自是樂山喜水。陽夏城外,東向三裏,一峰突起於平原,山勢不高,約有數十丈,內中青影叢籠,林間徐風似嘯,新月鐮刀,斜掛於山顛,隱約可見,顛上有亭,孤立於石。

千騎頓止於山下,祖逖揮著寬袖大步而往,劉濃緊隨其後,身後跟著祖薤與韓潛等將。山雖不高,林道卻陡,且有陳年腐葉,人行於其間,又輕又軟,身微寒,腳略滑。韓潛唯恐祖逖失足,點燃了火把,陣陣松香味漫繞緩繚。

待至山顛,眼前豁然開朗,斜月銜亭,星光璀璨,四野不聞他聲,唯余清風漫耳,亦作柔軟。祖逖走到亭中,隨意以寬袖掃了掃亭中落葉與草絮,一屁股坐下來,背靠著亭柱喘氣,並向劉濃招了招手:“來,瞻簀,且來……”

祖薤瞥了一眼劉濃,快步走向亭中,掏出絲巾,為其父蘸著額角汗水。

諸將遙候於亭外,劉濃吸了一口氣,徐沉於胸,環環一蕩,待神清氣朗之時,邁入亭中。亭不大,祖逖斜躺一角,占卻三成,祖薤跪坐於其父身側,復占兩成。劉濃身形頎長且著鐵甲,占地甚廣,幾盡五成,陡然間,似觸一物,趕緊縮了縮腳,緊貼亭柱,挪得些許間隔。

三人,六目,各作輝亮。祖逖猶甚,胸膛起伏,緊緊的盯著劉濃,祖薤螓首微垂,撫著阿父胸口。劉濃暗覺氣氛怪異,當即除去鐵護手,捧出塤,微微一笑,欲鳴。殊不知,而此一笑,卻令祖逖眼晴豁然大亮,喘氣道:“瞻簀,真,真美人矣!縱然,叔,叔寶與周郎復生,恐亦難及!昔日……吾本有意,欲將……”

“阿父!”祖薤一聲輕嗔,撫著阿父胸口的素手微微一頓,飛快的撩了劉濃一眼,轉而,眸子低垂,柔聲道:“阿父,新月已起,理當聞塤。”

祖逖愛憐的看著女兒,目光忽明忽黯,半晌,悵然嘆道:“罷,罷,往事已枉,復難以追。瞻簀且鳴來,我等凝神聆聽。”

劉濃暗暗舒得一口氣,稍作沉吟,閉上了眼睛,摒卻外物,心窺冷月,神捕清風,稍徐,寸寸開眼,綻露一縷星光,璇即,捧塤於唇。

“嗚,嗚嗚……”

古音八八,塤聲最愴。今宵之塤卻大氣磅礴,聞者若孑立於山顛,身下乃是晚風拂林,松滔成陣,隱顯金戈鐵馬聲。當是時,勾月,爛星,臨風亭,女子,老者,美郎君!尚有亭外諸將,各自融身於畫中,心神皆為其所奪,良久不曾回神。

待得一曲畢罷,劉濃將塤輕輕放在地上,左手按右手,徐徐攬至眉際,緩緩沉地,伴隨著鏘鏘甲葉聲,以額抵背,朗聲道:“劉濃,謝過老師。”

“瞻簀……”

祖逖驀地挺身,凝視著劉濃雄闊的甲背,目若投星若淵,其明難言,嘴唇卻微微顫抖,潺潺危危伸出手,拍了拍劉濃的肩,啞聲道:“汝既已明,吾……甘為汝師矣!祖氏闔族,上百諸子,卻無一人從祖逖。唯此一女,奈何汝……唉,瞻簀,瞻簀!”說著,說著,用力的拍打著,“啪啪”作響,好似老師教導弟子,恨其不得綱領!又仿若僅作宣泄,欲泄盡胸中不甘之意!

“老師!!”

經年隔閡一朝開,劉濃心潮瞬間崩裂,綿而不絕,湧胸浸神,雙肩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