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道旁之李

天子之都,許昌。

陽光灑入城墻,一半拂墻,一半流礫。

劉濃勒馬於破敗的城墻下,仰望許昌。但見得,高達十丈的城墻,青一片、烏一片,間或尚存黃一片,好似爛布拼接而成。青者,乃昔年之漢磚;烏者,乃陳焚舊跡,黃者,乃是塌土補缺。

再直目迎視城門,狀若爛板,呈灰白色,朱漆與銅釘已然脫落,內中布滿窪坑,顯然曾為重物撞擊。

“哐啷啷……”

便在此時,一陣刺耳的金鐵互絞聲響起,繼而,生繡的城門被鐵索絞開一半,卻不慎刮中地上石礫,卡在半途。

“嘎吱,嘎吱!”

隨即,便聽得陣陣吆喝聲遠遠傳出,那破爛不堪的城門便若六旬老翁蹣跚中開,其勢危危,委實令人擔憂,深怕它就此散架。

“蹄它,蹄它……”

城門一開,一隊騎士迎面奔來,居左之人頭戴高冠,年約十五六,長得眉清目秀,面目與荀娘子頗為相似;另一人渾身頂盔貫甲,與小韓靈眉角類同,不知乃是韓離亦或韓續。

高冠者一見荀娘子便喜,“啪”的一抽鞭,飛撲疾前,待即將靠近荀娘子,揮手欲言,卻恁不地看見劉濃,神情又是一變,眉心凝成了川字,怔得一怔,老半晌,方才揖了一揖:“穎川荀蕤,見過劉郎君!”

劉濃拱了拱手,正欲言。

荀蕤卻已轉過了頭,面向荀娘子,笑容盡展:“阿姐,近來可好?阿父可好?娘親時常掂記阿姐,阿姐為何至汝南卻不歸襄陽?”說著,瞥了瞥劉濃。

匆匆一連數回,劉濃微提馬韁,神情有些不自然。

荀娘子秀眉一擰,斜剜了荀蕤一眼,嗔道:“從客於門外,豈乃待客之道?快快領前,勿再多言!此乃軍情,豈可貽誤!”

“哦,阿姐所言極是……”

荀蕤自幼畏懼阿姐,此時復見阿姐英姿依舊,頓時便陪了陪笑,引領大軍入城。

劉濃與騎將相互見過,乃是韓離,月前奉祖豫州之命替代祖道重,率軍入駐許昌。

許昌城極大,有內外二城,可納數十萬人。如今卻不過數萬居民,且大多為流民。祖逖收復此地後,居襄陽等地的穎川士族紛紛遣人北回,荀氏便為其中之一。城中,祖豫州常年陳兵三千,尚有各士族部曲共同護衛。

外城不住人,乃宿軍屯糧之處,韓離縱馬慢跑,將北面事態告知劉濃。

現下,已是十月上旬,數日前,石勒調虎牢與河內守軍支援陳留。滎陽李矩聞知,大喜若狂,來不及調軍,盡起偃師三千駐軍直撲洛陽,邊奔邊傳檄諸縣,速速前來圍攻洛陽。殊不知,卻一頭撞上劉曜先鋒劉嶽,兩軍相逢於洛陽境內,李矩不敵劉嶽,被其一舉擊潰,後撤五十裏。

便在劉嶽揮軍欲入滎陽之時,韓潛率三萬大軍抵臨洛陽,插背一擊,大敗劉嶽五千先鋒騎。

洛陽城堅,尚有五千守軍,絕非數日可取。韓潛並未急著攻取洛陽,而是紮營於西境,靜待劉曜。豎日卯時,劉曜親率萬五鐵騎,踏入洛陽西。

李矩聞知韓潛擊敗劉嶽,匆匆整軍八千,復入洛陽,待見韓潛與劉曜對陣洛陽西境,當機立斷,攻取洛陽東,牽制城內守軍。焉知,猛然背遭一擊,乃是劉曜帳下鎮東江將軍呼延謨率輕騎五千突襲。猝不及防之下,李矩再敗,只得於東境收籠殘卒,以待後續滎陽軍與攻城器械。

呼延謨本欲入洛陽,卻恐劉曜有失,便與劉曜以及劉嶽殘部,合軍洛陽西。

戰事由此進入焦灼態勢,而洛陽西距許昌僅百余裏,此時,便顯許昌之重。

糧草乃生死之道,韓潛三萬大軍糧草看似由陳國而發,實則出自許昌。祖逖邀劉濃前來穎川,非為其它,便在守護此糧倉與糧道。初時,劉曜定為其惑,時日一長,必然覺察。

劉濃立在十丈墻頭,按著劍,放目遙望洛陽,心潮起伏滾動,上兵伐謀,韓潛此舉方為正道,石勒一旦調走虎牢與河內守軍,陰謀便化陽謀。而劉曜西北正與張寔交兵,能糾結兩萬余大軍前來,已是極致。只要韓潛擊敗劉曜,屆時,再欲奪取洛陽便垂手可得,且無後顧之憂。只是,祖豫州分兵三萬而來,陳留之地,豫州與兗州軍便僅余五萬,可能抵擋石勒七萬鐵騎?

時間,當在時間緊迫也,若是韓潛迅速擊潰洛陽之敵,再反戈沖破此時薄弱的虎牢雄關,石勒便將腹背受敵!

不僅得洛陽,尚可得陳留!!

“許昌,以往極美……”

荀娘子不知何時來到城墻上,瞅了瞅劉濃,看著夕陽下的許昌,面帶笑容。秋風燎亂著額前的紅綢,飄飛如絲絮,一時盡美。

劉濃笑問:“小娘子離開許昌之時,乃是何年?”

荀娘子迎著落日,眯了眯眼,理了理嘴邊發絲,笑意溫柔:“永嘉六年,灌娘與阿父、娘親、阿弟經此門而離許昌。其時,阿弟頑劣,鬧泣不願離去。灌娘於道折李,贈於阿弟。阿弟食之,極苦,哭鬧不休……”言至此處,指著城外某處,呼道:“便是那株苦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