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九天之顛

晚風徐徐,星月映潭,支遁與劉濃對坐月亭中。

一月、一白兩個身影,如夢似幻。

支遁閉著眼睛,面目平淡,靜坐如老僧,燭燈映著他的半張臉,更添幾許虛無般的清冷。看著他的神態模樣,以及那默然轉動的竄珠,劉濃暗暗一嘆,各人自有緣法,看來支遁定將入佛了。

果不其然,剛一坐下來,支遁便睜開了眼,朝著劉濃淡淡一笑:“劉郎君,今夜之後,支遁便將離開建康,至會稽剡縣,那裏新起了一寺,將為支遁潛修之所。今夜,支遁將傾盡學識與君佐證,望君能如兩年前一般令支遁頓生靜悟!”言罷,傾了傾身。

劉濃知道勸他不得,只得默然一揖。

支遁將懷中白毛麈一揮,笑道:“君乃名士,倘洋與天地,理當啟端。”言下之意者為劉濃尚在塵世中,而他將出,虛名已無意。

劉濃看了一眼滿潭的燈光,淡然笑道:“佛法至大而自廣,便若浮雲亦或空無,與我等俗人而言,實乃縹緲而無端,但請支郎君啟端,而劉濃將傾力鎖之!”

“罷!”

支遁淺淺一笑,知道劉濃是在回報於他,也不推辭,朗聲道:“支遁日觀《周易》,其言,‘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此善為何也?此惡為何也?人食蓄牲為道也,蓄食浮葉為道也,然若蓄、草而言,何其無辜也?於人而言,驚於雷、畏於天,何其無辜也?”

聲音朗朗若鐘蕩,一連數問,似問天問地,問人問心,問得一幹聽眾盡皆目深而神迷,情不自禁的微微傾身,聽他將如何自解,亦或就此拋開談端。

劉濃嘴角微微一裂,並未急著接端,等著支遁自釋自疑。

稍徐,果然支遁再道:“為此,支遁百思而難解,故而再讀《莊子》,莊子曰,‘浮生若夢,若夢非夢,浮生何如?如夢之夢。’原是一場夢乎?人食蓄,於蓄為夢,蓄食草,於草為夢,天居上,於地為夢,人行地,於人為夢。天地萬物皆在夢爾,是以,來世不可待,往世而不追也!再觀《老子》,老子曰,‘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其靜為何也,其清為何也?莫非天地本不全,而人性本有色乎,此色為躁乎?此色為熱乎?……”

一場夢乎,人性之本而有色……

劉濃靜靜的看著支遁,但覺燈火越來越幻,而面前之人也仿佛愈來愈淡,支遁現下正閉目沉入自己的夢寰中,若教他這般自問自述下去,必將指一個終點,那便是“關內即色義,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而若是由著他,想必至天亮也插不上話。

“噗……”

便在此時,劉濃右手三指輕輕一拂盤著的袍擺,朗聲道:“非也!”一語既出,聲音不重不烈卻剛好切中支遁的節點,令支遁身子一震,閉著的眼睛也隨即而開。

支遁眨了眨眼睛,似猶未醒,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面上頓時一紅,朝著劉濃揖手道:“支遁,願聞其非。”

“美鶴,願聞其非也……”

潭中突然傳來一聲嬌喝,劉濃聽得此音,劍眉一拔,匆匆一看,竟禁不住地“咦”了一聲,只見在不遠處的一葉蓬船上,袁女正沖著自己揮拳頭,而此時,大部份人都陷入支遁的意韻中猶未醒來,劉濃極奇,她為何在此?她為何未深思入迷?果真心智堅定乎,非也,她正脫了繡鞋踢水玩……

“願聞其非,願聞其非……”

陸續的聲音響起,回過神來的人紛紛出言,劉濃沖著小女郎搖了搖頭,面對支遁,淡然道:“支郎君所言,劉濃不敢苟同也。聖人之言,‘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此正,超脫於天地,演化為自然,自然之正,人食粟肉,是為生,蓄食草,亦為生,草食風露,仍為生。此生,乃道自然而循,天地萬物皆入其中,天地亦為其中,故而,老子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反之亦同,風露於草而言,死亦為生,草於蓄而言,死亦生。故,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皆為自然之理!支郎君,以為然否?”

支遁見劉濃欲鎖端於,‘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眉頭一皺,此舉正好切中他的癢處,當即將白毛麈一揮,正色道:“非也,有無之道,便若本我之爭,有乃何物?無乃何物?無化為有,有補於無,此乃自然之道也,有補必有缺,此缺為何?此當為色也!此色……”

“非也!”

當支遁將“即色”引以《周易》反證之時,劉濃一彈袍擺,將其話語截之,以《周》對《周》,展開洋洋灑灑近千言以駁,再以《莊子》鎖端於“離卦上九”,以離卦詮釋死生之道,色空之義。

“非也,劉郎君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