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為君展容

出山陰城東八裏,有山名白雲。

天將放曉,雪煉繚繞山間,中有一觀,白墻而黑瓦,毗鄰五色雲彩,斜依翠松作籬笆,名曰清風。而觀中的老道亦名喚清風,老道年歲幾何人眼不可辯,但見白須飄飄、鶴發而童顏,身襲墨白相間的水火袍,手持青柄雪麻麈,端坐於葦席中,挺直如松。

矮案亦擺在松下,老道背依古樹,攬著尺長白須,注目於案上棋盤。

棋盤的對面,俊朗的郎君眼睛亮若星辰,歪歪的靠著矮案,捉著手中酒壺,邊飲邊落子,下得妙時必大飲一口,若陷子入陣亦不氣餒,哈哈一笑,狂飲一陣。

矮案的側面蹲著一個年約十來歲的小郎君,雙手支頭,如水明眸轉來轉去、片刻未停,時爾瞅瞅老道,倏爾瞄瞄俊朗的郎君。

少傾。

小郎君瞅著俊郎君,不屑地撇了撇嘴,嘟嚷道:“七哥下得臭棋,至多不出三十手,這局便又得投。”

俊朗的郎君滿不在乎的抹了一把嘴邊酒漬,暢快地噴出一口酒氣,朝著小郎君擠了擠眼,笑道:“投便投,若是靜言看得不耐,莫若你來?”

這二人正是陸納與陸氏小郎君陸靜言,因這清風老道與陸玩有舊,是以陸納便急急的趕了數百裏路,前來踏遊拜訪。而清風老道不愧為清風之名,結蘆觀於此便只管餐風飲露,對凡塵俗世一概不問。如此一來,陸納於途中所思的種種借口毫無用武之地。

陸靜言瞥了一眼雲淡風輕的老道,不過半個時辰,七哥便已輸得三局,一則有七哥棋藝委實太臭之因,二則便是這清風老道棋風縹緲若仙,每每落子皆如天外飛來讓人難捕痕跡,自忖若是與其對弈多有不及,心想:“七哥定是輸得太快,面子上耐不住。便故意讓我去出醜呢!”

想到這裏,嘴巴一嘟,騰地直起身子,大聲道:“孫子兵法有雲,‘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七哥明知不可戰卻戰之,實乃不智也!我尋阿姐去,稍後再來看你共輸幾局!”言畢,甩著袖子轉身便走。

“哈哈!”

陸納放聲大笑,隨後捧著酒壺灌得一氣。朝著陸靜言喊道:“靜言,七哥行棋非在勝敗矣!”

陸靜言懶得理他,頭亦不回地道:“若無勝敗,何需行棋,七哥誆我做甚?”說著,頓步想了想,倏地回頭沖著陸納做了個可愛的鬼臉,而後一溜煙跑了個無影無蹤。身後四個近婢面面相窺,隨後提裙的提裙,呼喚的呼喚。追著他去了。

“哈哈,妙哉……”

見得此景,陸納頓時樂不可支,半個身子歪在棋盤上,拍著大腿叫好,突地,靠在矮案上的胳膊肘一個不留神竟撞翻了棋盤。

“噼裏啪啦……”棋子滾落一地。

陸納瞅了瞅滿地的黑白子,神情一怔,雙手無奈地一攤,感慨道:“苦也。棋局已毀,陸納本有一記妙著,未想竟不得施展,想必天意如此。”語聲不勝唏噓。

清風老道彎身撿著地上的棋子。淡然道:“無妨,吾可復盤,定可教汝一展妙著。”

“啊!”

陸納大吃一驚,邊撿棋子邊問道:“棋已下過百手,世伯怎可復盤?”

清風老道瞥了他一眼,臉上帶著寬厚的笑容。搖了搖頭亦不作言,將棋盤中混亂的棋子用雪麻麈掃開,捋了一把長須,執起棋子便落。初時他尚要想一想,到得中後期落子如飛。不多時,便聽得一陣“啪、啪”聲音脆響不斷,而棋盤上則密密麻麻的布滿棋子。

再觀棋局中的黑白焦灼態勢,正是適才所行棋局。

清風老道將手一擺,呵呵笑道:“祖言,且行妙著。”

“妙著……這……”

陸納瞠目結舌的捧著酒壺,早就驚呆了,眉梢飛拔了兩下,下意識地左右環顧,待瞅見遠遠的天邊,紅日破雲而出冉冉升起,眼珠一轉,心下驟然一喜,簌地起身,笑道:“壯哉!美哉!如此美景豈可錯失,世伯,莫若你我先觀日出,再行妙著,何如?”

清風老道垂目棋盤,淡然道:“心中但存日月,何需再觀壯美。祖言切莫再言他物,快將妙著行來。”眼角余光卻把神情尷尬的陸納一掠,嘴角浮起笑意。

陸納見脫身不得,只得暗中一嘆,瞅了瞅棋盤,白子頹勢已呈,哪有甚妙著可言。摸索著滑溜溜的棋子,突然計上心頭,舉起酒壺徐徐作飲,看也不看棋盤,捏著棋子胡亂一落。

“啪!”輕微一聲響。

清風老道長眉一跳,忍住笑意低頭打量,誰知這一注目便再難脫神而出。端坐著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傾,長眉漸擰,眼底神色凝重。

陸納舉著酒壺等得半晌也不聞聲,心中甚奇,低下頭來,漫不經心的掃過棋盤,眼光猛然一滯,手一松,酒壺墜地,繞著葦席打了幾個轉,滾入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