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君子懷松

院中植著一株絳雪梨,未逢時節,梨花未開。梨樹約有丈高,根骨奇古,望之如傘骨曲展。在那粗如人腰的杆枝分節之處,有紋巧皺,恰似薔薇。不知是何人行雅,將其以素白而描,便成一朵綽芍。

劉濃一眼掠之,不由得緩目相投,目視花、心則思人:這朵白薔薇借枯木而顯芳華,正似衛世叔,一生高潔而不沾塵色。以君子之風待我,以醇醇之義厚我。我又怎可與他的姑母,這樣尖芒相對。

此時,他已把這室中之人揣度而出。先問書畫,又這般冰澈浸魂,居高而凜威。除了那王羲之的書法老師,衛夫人。又會有誰!衛氏一門皆為書法大家,衛玠之父更著有《四體書勢》以傳世,上次他得衛玠所贈書籍之中,便有衛恒親筆撰寫的此書。

“謬在何矣?”衛夫人展手而按膝,眼光從劉濃身上繞過,看見那朵白薔薇,眉色隨之一凝。

劉濃傾目而回,正了顏色,長長一禮,躬身道:“尊長無謬,小子無狀爾。四書五經皆不曾深讀,老莊道玄亦未明理。蒙世叔不棄,以詩書相贈,正待他日勤修苦習。於理不通,為意不尊,還望尊長莫怪!”

“理為何?意又為何?”

唉!

還是不肯放過我啊,夫人啊夫人,我可不是王氏高門子弟,自小便有名家教導,表裏如一、溫潤作玉,靜秀於豪門,風雨不折。不居下,則不知下之苦,不食粟,則不知粟之澀。若真要一再相逼,那可別怪劉濃出言放肆。

霧濃為露,露浸土而沾石。

劉濃負手而立,朗聲答道:“天下之理,大莫於自然。自然之理,則在其深其淺。深時若松,松飲於顛;淺時似芥,芥藏在淵。希再言自然,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故意為竹矣,拔節而上,豈可終焉?理意合一,是為思無邪。故,尊長無謬,小子無狀矣!”

語音鏘鏘,落石而生聲。

衛夫人盯著那枚白花,嘴角輕輕一挑,冷聲道:“你說我不通理、不明意,藐視你於年幼未發之時;譏笑我雖逼得你飄風不可終終,卻不可久長。誠然,何須隱瞞,我意本就如此。你意欲為竹,節節向上,你意為松,臨風過崗。這倒是好的,不過我倒要問問小郎君,你既自詡君子,有松竹之性,何不常隨山川以水墨,何苦前來受辱!名利,應若浮雲矣……”

再靜!

她的聲音冷冷直撲,句句字字都似冰箭,齊齊的穿向那水階之下的劉濃。見得他嘴唇緊抿,她輕聲放笑,笑聲響於院內院外。婢兒們聽得笑聲,亦自彎嘴角,健仆更是一臉的笑意,斜掃台下小郎君。

抓住一點,便立即反擊,一矢中的。

劉濃在這笑聲之中,不作聲,不作色,只是右手的拇指正在輕輕的扣著食指。他所知道玄經典故本就不多,此時被她一激,背心發涼,強行暗囑自己鎮靜,不可退縮。若這一關都過不了,以後面對更大挑戰,又如何以待。

狹路相逢,勇則勝!

“叮!”

院外有松,不知何故,落下一枚松子。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劉濃腰間的蘭玉,滾落在他的腳下。

擡起木屐,彎身拾起這枚松子。

再度擡首之時,眼中有精芒閃爍,而他則似有所得。

將那松子捏在手中,朝著頭頂蒼松一拱手,向著梨樹一個深稽首,對著室中一個遙輯,放聲道:“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君子通義而明理,以理而制利。小人則不然,以利而致理,皆因不知義。君子懷松,累而生子;子落而發聲,聲播於內外。上究玄理於蒼穹,下索至妙於九幽。雖孤芳而不自賞,著書立說,代聖人行道;身正渾梁,明兮其義。劉濃雖幼,亦願畢生效仿先賢,豈可自鳴於山間焉。”

一語落地,似冰墜飛渣。

可憐了那些女婢和健仆,一個個又伏了地,心中暗急:“這小郎君,長得如此好看,玲瓏剔透,怎地就不會服軟呀。”

衛夫人第一次皺眉,眼光正正的放在了他的身上。心道:這小郎君倒是真如叔寶所說,聰慧絕倫,有急才。一枚松子落地,便引得他有了這般言語。如此意境,到正好與郭象的獨化論相悖。雖是言詞稚嫩,但深含至理;細細推敲,亦都入經玄。若是假以時日,再摸索出了章統……

章統!

誰能得成章統,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暫且不說。自漢以降,名士大家輩出,儒道經玄鼎盛。可除了那馬融、鄭玄借聖人之言而成章統,誰還敢言章統!便如那郭象之輩,亦未成得章統,這個小小郎君,哪有章統可言。

過矣,應是小孩子胡言亂語!

她始終認為衛玠之病,與劉濃脫不了幹系。又先入為主,認定他是個投機取巧之輩,對其成見頗深。微微一聲冷哼,雙手按膝,身子由溫放轉為豎立。細長的眼睛斜斜一眯,心中已有計較,定要逼得這小郎君顯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