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樹下的天使

百花草堂三面遍植各種花卉,一年四季花開相繼,冬月天氣,臘梅、茶花、寒蘭、墨蘭、還有早開的黃蟬蘭都綻放吐蕊、花枝搖曳、寒香漠漠隨風飄逝,陳操之嗅著這冷沁花香,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情神奇地平靜下來,他跟著陸府小婢上了台階,脫去麻布履,著白色布襪進到草堂小廳——

小廳軒敞,幾案茵席雅致簡潔,茅草屋頂的房子冬暖夏涼,西南角有一高足小銅爐,吐著細細沉香煙篆,坐在茵席上的陸葳蕤起身迎過來,輕喚一聲:“陳郎君——”如水雙眸探詢地在陳操之臉上一轉,便即垂下細密睫毛。

陳操之應了一聲,便向陸夫人張文紈施禮,在下首跪坐著,小婢奉上香茶,黑陶茶壺、越瓷青盞,二沸之水泡葛仙茶,陸夫人自去年與陳操之同道進京品嘗過那種新奇簡約的茶藝之後,陸府就完全照搬陳操之的飲茶方式了——

陸夫人張文紈打量著陳操之,問道:“操之今日來得早,有事否?”

陳操之看了一眼陸葳蕤,陸葳蕤沉靜地望著他,眼神清澈,陳操之道:“張姨、葳蕤,我有一件要緊事要說,請張姨、葳蕤聽我說完——”

陸夫人張文紈察覺氣氛有異,不自禁地挺直腰肢,說道:“嗯,操之請說。”

陳操之欲言又止,赧然道:“張姨,讓我先和葳蕤說一會話可好?”

陸夫人張文紈心知陳操之將要說的定非小事,想必與謝家娘子有關,葳蕤不諳世情,心腸太軟,她要為葳蕤作主,不能讓葳蕤吃虧,當下道:“葳蕤,你先到園中散步一會,我有事先與陳郎君說。”

陸葳蕤看看陳操之,又看看繼母張文紈,盈盈起身出小廳去——

陸夫人與陳操之一起看著陸葳蕤的背影,那背影窈窕秀美,行步之際,有難言的美妙韻律,仿佛流麗的行書款款頓挫,很快轉過一排冬青樹後不見——

陸夫人張文紈收回目光,看著陳操之,眉頭蹙起,開口道:“操之,你今日來此想說些什麽?”

陳操之便把昨日在烏衣巷謝府與謝安的談話一一向陸夫人稟明,沒有藻飾,沒有虛言,只是如實奉告。

陸夫人張文紈聽罷半晌無語,對謝道韞的事她原就有些擔心,她是擔心陳郡謝氏以勢壓迫陳操之娶謝道韞,吳郡陸氏自盧竦案後聲譽受挫,雖然夫君陸納升任吏部尚書,但與掌握了中兵的謝安相比,權勢稍有不如,而且陳操之與陳郡謝氏關系甚是密切,這從陳操之與謝安之子謝琰分別出任司州長史和司馬就可見一斑,雖然陸夫人不信陳操之會棄葳蕤而改娶謝道韞,但總難免有些擔憂,現在聽陳操之說謝安要請求皇帝賜婚,以左右夫人的名份讓陸葳蕤和謝道韞同嫁陳操之,陸夫人心反而鎮定下來。對於雙娶,陸夫人並沒有太多的抵觸,畢竟彼時世家大族男子蓄養姬妾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她夫君陸納就有三個姬妾,只是夫君專寵她,她在都中,夫君就很少與姬妾同宿,但謝道韞可不是給陳操之做妾的,謝道韞是要與葳蕤分庭抗禮同嫁陳操之,這事前所未有——

陸夫人張文紈問:“操之可曾向葳蕤她爹爹說過這事?”

陳操之道:“尚未來得及稟明,安石公今日赴台城會與陸使君商議此事。”

陸夫人張文紈不悅道:“操之,你這是與謝氏的人先商量好了,然後來報知我陸氏啊!”

陳操之急道:“張姨,晚輩決沒有這個意思,昨日安石公也是突然提起這事的。”

陸夫人張文紈問:“這麽說是謝氏的人逼迫於你了?”

陳操之甚窘,他從來沒有被人逼得啞口無言的時候,齊人之福並不是那麽好受用的啊。

看著陳操之額角微現汗跡,陸夫人張文紈心裏暗笑,乃溫言問:“操之,你對雙娶之事是如何想的?”

陳操之小心翼翼道:“操之愚頑鄙陋,蒙葳蕤垂青,已是意外之喜,雙娶實在是想都不敢想——”

陸夫人張文紈哂笑道:“你不敢想,倒是由謝家人給你安排得妥妥貼貼,你的福氣可真是太好了。”

見陳操之噤若寒蟬不敢答話,陸夫人心情愉快了一些,說道:“那謝家娘子對你也算是癡心,為你男裝出仕,為你相思成疾。你又偏偏能治她的病,這是宿緣,罷了,事已至此,只要葳蕤她爹爹答應、皇帝肯賜婚,我也不會為難你,但你要好好向葳蕤解釋此事,葳蕤等了你五年了,你不覺得這樣她會很委屈嗎?”

陳操之唯唯稱是。

陸夫人張文紈道:“葳蕤在後園,你去對她說,莫要惹她哭。”

陳操之退出百花草堂,覺得背心汗濕,這比當日在鄴城說服慕容恪還要費神,而且所有智計和機辯都用不上,因為這不是用計謀、逞口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