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後光景如夢幻

書室間壁的謝道韞聽到陳操之這句話,霎時淚水迷蒙了雙眼,鼻子酸酸的,心裏卻又有著一種哀絕的甜蜜,這是陳操之第一次明確地對她表白,雖然以前也曾情不自禁地握過她的手,但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兩個人都很善於克制自己的情感,使之不逾矩,嗯,子重對她也是有情的,她並非一廂情願,她並沒有輸給誰,只是相逢恨晚而已——

書室的謝安與夫人劉澹對視一眼,二人心裏都是大為輕松,很好,只要陳操之對阿元有情就好,陳操之也是因為知道不能同時娶陸氏女和阿元,這才克己復禮的嘛,謝夫人劉澹心道:“我家阿元這樣的女子哪裏會輸給陸氏女郎?論才,那肯定遠勝,論貌,嗯,現在是瘦了點——”

謝安清咳一聲,手中蒲葵扇一擺,也不與陳操之繞彎打機鋒,直言道:“操之,今我有一法,可以讓你既娶陸氏女,又娶阿元,你意下如何?”

陳操之愕然,他對葳蕤的愛情無可置疑,絕無始亂終棄的念頭,葳蕤的可愛,不在於她的容貌和才情,在於她撫慰心靈的純真,名花幽谷,芬芳暗吐,並非為了展現自己,她只是自然流露,葳蕤的美麗和純真是骨子裏的,與葳蕤在一起,讓他覺得心安和愉悅,言語淡淡,時光流逝,願就此相對白首——

但謝道韞這樣的奇女子,用情如此之深、相處相惜相勵,特立獨行,驚才絕艷,陳操之無動於衷是不可能的,這種情感好比一株種子,不知何時已悄然種在心田一角,兩個人起先都以為能控制這情苗的生長,要以終生為友來約束它,不料情苗抽枝發條,迅速滋長,已突破友情的桎梏,讓兩個人都小心翼翼——

這世間,男女應該是不能有相互傾心的友誼的吧,若有,那也只是因為種種障礙和束縛造成的,是悵然和無奈的選擇,否則定然會發展成愛情。

陳操之是性情中人,並非高蹈出塵的聖人,他愛陸葳蕤,但同樣會被謝道韞吸引,而且這關乎家族利益,郗超說得很透徹,陳操之若是隱逸無為之人,那麽要做標榜古今的情聖也無不可。只是既入仕途,那難免身不由己,攀附、聯姻,這些都是壯大家族應有的捷徑,若能同時娶到南、北兩大門閥的女郎,這對陳操之助益極大,而謝安以侍中、中領軍的身份願助陳操之娶雙美,這對陳郡謝氏而言,已經是委曲求全了,謝安對陳操之的看重無以復加——

陳操之以捷才著稱,這時卻反應遲鈍,好半晌才問:“安石公征詢過道韞娘子的意見否?”

謝夫人劉澹嘴唇一動想說話,想想還是忍了,讓夫君謝安說吧,她雖然爽直,但也知禮。

謝安笑了笑,說道:“到建康城的裏巷曲坊問問,誰不知我謝氏詠絮才女鐘情於你?而且道韞之病,半是肺疾半是心病,世間真只有你能治好她,她對你的心意你也明白,只是她生性高傲,從未想過要與陸氏女爭競,但現在有與陸氏女共處的良策,誰忍心她孤獨一生?”

隔室的謝道韞跪坐在那裏,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她覺得三叔父的言語已經有一些逼迫陳操之的意味,她不想這樣,這樣她很難受,她只覺胸口發熱,想咳嗽又強忍住,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成拳抵住緊閉的嘴唇,但咳嗽實在是憋不住的,不免泄露出聲——

小簾一掀,滿臉通紅的謝道韞走了出來,坐在三叔母劉澹身邊,朝陳操之一躬身,向謝安道:“三叔父,請不要再向子重說這些了,我——”

陳操之打斷道:“道韞請稍待,我還沒有回答安石公的問話——”

謝道韞見陳操之在她叔父、叔母面前直呼她的閨名,不免羞赧,只見陳操之對謝安道:“安石公,操之不是矯情之人,魚與熊掌我亦想得兼,但操之想先問一下,安石公到底有何良策?操之怕一旦事不成,既傷害了陸葳蕤,也傷害了道韞,那時我也是身敗名裂。”

“諸葛亮一生唯謹慎,此語可移贈操之。”謝安朗聲一笑,起身道:“操之隨我來。”步出書室。

陳操之匆匆向謝夫人劉澹施了一禮,看了謝道韞一眼,起身跟了出去——

書室內的謝夫人劉澹對侄女笑道:“這個陳操之,膽子很小嘛。”

謝道韞下意識地為陳操之辯解道:“這不是膽小,這是慎重——”

謝夫人劉澹大笑起來,謝道韞頓時羞紅了臉,嗔道:“三叔母!”

謝夫人劉澹道:“陳操之還要回來給你診視的,三叔母先回去了,元子你好生坐著,不管怎麽樣,這病還是要落在陳操之身上給你治。”

三叔母出去後,謝道韞獨自坐在書案邊,芳心忐忑,思緒紛亂,她覺得自己已經對不住陸葳蕤了,也肯定讓陳操之為難了,雙娶兩大士族女郎,哪有那麽容易!唉,多少繁難深奧的玄學義理,她都能迅速理清其脈絡,提綱挈領,一語中的,但情之一字,卻是參悟不透,易一名而三義,情一字而萬義,各各不同,別有懷抱,智力高超之輩也難免深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