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章 難為情聖

建康城的十月已經很有些寒意,尤其是夜裏,月亮半圓,月光似寒霜,騎在馬上迎著寒風,風月絲絲涼入肌理。

郗超與陳操之並騎,扭頭看著一襲粗葛布單衣的冉盛,笑對陳操之道:“汝弟陳子盛強壯過人,此番重建北府兵,大有用武之地了。”

陳操之道:“小盛雖然勇武,但尚未經歷過真正的戰場磨礪,要學習的還很多,不僅僅是會背誦兵書就能領兵打仗的。”

冉盛在馬背上躬身受教:“阿兄教訓得是。”

郗超感嘆道:“江左士風放蕩,像汝兄弟這般好學勤勵的少有,錢唐陳氏不興,沒有天理。”

陳操之道:“願與嘉賓兄互相扶持、肝膽相照。”

郗超側頭看著陳操之,這個當初在通玄寺高塔上與他辯難三個多時辰的少年現在已長成傀峨如玉山的青年男子,俊美、穩健、深邃如海,初見時,郗超就對陳操之印象極佳,真可謂是一見如故,用佛法解釋是前世的宿因。雖然二人如今都深深卷入政局漩渦,但彼此的好感不減,依然保持惺惺相惜的友情,在紛擾傾軋的政爭中,這友情彌足珍貴——

郗超點頭道:“肝膽相照,此語新奇,好,願與子重相互扶持、肝膽相照。”

友情讓人溫暖,那半輪偏西的寒月似乎都離得遠了。

郗超想起方才在大司馬府中之事,近身低聲笑道:“子重固然端謹持禮、潔身自好,無奈俊美過甚,惹得情孽纏身,那李勢妹你還得小心應對。”

陳操之也的確有些無奈,說道:“我將赴京口,可以遠離這個是非。”

郗超搖頭道:“只怕沒那麽容易,子重沒察覺桓伯道自李勢妹出來之後就神色有異嗎?”桓伯道便是桓熙的表字。

陳操之心中一凜,郗超也看出來了,這桓熙與李靜姝年齡相仿,以李靜姝的美色要勾引桓熙這種人應該不是難事,李靜姝動輒以亡國之人自稱,似對桓溫懷恨在心,這種人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她會利用桓熙做出什麽事實在是很難預料的,而且這種事也沒辦法對桓溫說——

陳操之鄭重點頭道:“多謝嘉賓兄提醒,我會小心應對的。”

郗超朗聲一笑:“這個我信子重能從容應對,但謝氏女郎你該怎麽面對?聽說經子重妙手,那謝氏女郎病情已有好轉是吧?”

陳操之臉現尷尬之色,說道:“嘉賓兄有以教我?”

郗超大笑,說話聲音卻是壓低:“我只有一個妻子,雖另有兩個侍妾,但未用情,而子重周旋於兩大士族女郎之間,皆能情投意合,不生嫌隙,此大才也,其難猶勝治國,我如何教得你!”

陳操之窘道:“嘉賓兄莫要取笑小弟。”

郗超笑容一收,正色道:“我知子重對陸氏女郎用情極深,非陸氏女不娶,今子重漸入權力中樞,名實雙歸,陸始再如何冥頑不靈,也會醒悟的,子重定能迎娶陸氏女郎,而子重要重建北府兵,陳郡謝氏的幫助不可或缺,陳郡謝氏為什麽要鼎力助你,謝安石、謝萬石兄弟是拱手承讓之輩嗎?非也,謝安石是看重子重與陳郡謝氏的關系,什麽關系,就是聯姻,世族聯姻,榮辱與共,這是最常見不過的,子重,你莫要對我說你與謝氏女郎只是同學友情——”

說這話時,郗超目視陳操之,朦朦月色下,眼神清亮,陳操之竟無言以對。

郗超一笑,繼續道:“子重若是隱逸無為之人,那麽要標榜古今情聖也無不可,只是既入仕途,那難免身不由己,攀附、聯姻,這些都是壯大家族應有的捷徑,與陳郡謝氏聯姻百利而無一害,即便那謝氏女郎醜如無鹽也得娶之,更何況謝氏女郎才貌雙全,與子重也是感情深厚,當然,陸氏女你也得娶,如何把這南北士族兩大門閥女郎一起娶過門,這是你要跨越的雄關,跨過去,事半功倍,一片坦途;跨不過去,即便不是步步荊棘,也必左支右絀,子重其勉之,哈哈,告辭。”

已到歧路口,郗超帶著幾個隨從分道而去,陳操之與冉盛數人回橫塘顧府,冉盛方才聽到了郗超那一番話,這時靠近道:“阿兄,郗侍郎說得很是,阿兄還是兩個都娶吧。”

陳操之瞪了冉盛一眼,失笑道:“你才多大,我倒要你來勸了,說娶就能娶嗎?”

冉盛道:“弟過了年就是十八了,男子十六就是丁壯。”

陳操之笑:“小盛十八了,也該娶妻生子了。”

沒想到這麽隨口一句話,卻讓冉盛吃了一驚的樣子,連聲道:“我不娶妻生子,我不娶妻生子,還早呢,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對吧,阿兄。”

說這話時,冉盛心裏浮現的是一個前發齊眉、後發垂肩的女孩兒,這女孩兒粉搓玉琢、精靈可愛,雪白小手執一卷帛書,曼聲吟哦,忽然眼睛一瞪,嬌叱道:“小盛,你錯字連篇啊,教你這麽多遍了還是記不住,唉,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你又不是朽木,你是九曜山那結實笨重的青岡櫟木!”女孩兒很嚴厲,讓冉盛既提心吊膽,少年的心卻又莫名的快活,對那女孩兒是無比敬愛,這兩年冉盛歲數漸長,偶爾也會想些終身大事了,那只要一想到那個讓他既畏且敬且愛的女孩兒,冉盛就不敢多想,而且他現在姓陳了,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