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章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圍屏黃絹上的行書清雅脫俗,那是謝道韞書錄的謝安《與王胡之詩》:

“鮮冰玉凝,遇陽則消。

素雪珠麗,潔不崇朝。

膏以朗煎,蘭由芳凋。

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外不寄傲,內潤瓊瑤。

如彼潛鴻,拂羽雲霄……”

天色陰沉沉的午後,忽有一縷陽光穿雲斜照,那光線也是暈黃的,從書房雕花木窗照進來,將謝道韞清瘦的身影映在圍屏上,那清麗的行書詩句似乎就寫在謝道韞身上——

小嬋繞過圍屏,見一個高挑細瘦的女郎跪坐在一張烏木書案邊,手握一卷帛書,這女郎雙眉斜挑,眼眸狹長,鼻子高挺,因為瘦,面部輪廓稍顯生硬,臉色更是白得像左伯紙——

“小嬋,你好!”

謝道韞見小嬋進來,含笑招呼,又指了指身前莞席上的一個繡墊,想請小嬋坐下,話未出口,卻又改變了主意。

小嬋定定地看著謝道韞,眉目宛然,正是那個才高傲世、倜儻不群的祝郎君,數月不見,竟瘦得這般模樣,強忍著眼淚道:“謝家娘子,我家小郎君已經到了淮北——”

“這事我已知道。”謝道韞打斷小嬋的話:“小嬋,你還是到屏風外與我說話吧,離我太近不好。”

這時,陸葳蕤也走入圍屏後,喚道:“謝家姐姐——”

謝道韞扶著書案要起身,陸葳蕤趕緊道:“謝姐姐你安坐,我也坐著。”就在扶膝跪坐在那繡墊上,小嬋也跪坐在陸葳蕤身邊。

陸葳蕤、謝道韞二人互相注視,陸葳蕤眼眸純澈、神情傷感、欲言又止,謝道韞深切的悲哀掩藏心底,表面卻似平靜,雖然憔悴,眸光依然清亮有神。

陸葳蕤開口道:“謝姐姐,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謝道韞含笑道:“我這次回來本來就想約陸妹妹一談,只是沒想到會身染沉疴,我想和陸妹妹說一說陳子重,我不想讓你誤會我——”

陸葳蕤搖頭道:“我沒有誤會謝姐姐。”

謝道韞道:“人非聖賢,對這樣的事心裏難免會有些芥蒂的,今日我就將心事對你說一說,陸妹妹應該能知我心。”

陸葳蕤道:“好,姐姐請說,我聽著。”

謝道韞目光越過陸葳蕤和小嬋二人的頭頂,悠遠深長,仿佛看著極遠處的某處風景,那裏流水湯湯、簫聲如訴——

“我自幼受父輩影響,酷愛音律,先是隨三叔父居東山,每日琴書自娛,後因先父病逝,乃居建康守喪,升平二年初冬,號稱江左音律第一的桓野王來烏衣巷拜訪我三叔父,說起錢唐有一寒門少年名陳操之,豎笛曲感人肺腑,妙解音律,後起之輩第一,即以蔡中郎柯亭笛贈之,當時我聽了固然心向往之,卻也不大服氣,知那陳操之在吳郡求學,便與弟弟幼度悄然出府,乘舟下吳郡,命人趕去徐氏草堂,當時陳子重已束裝準備回錢唐,因為我借了桓野王友人的名頭,子重便趕到涇河七裏橋為我姊弟二人吹奏了一曲,我認為六百裏行舟聽這一曲很值得,後來的事陸小娘子也大致知道,我與幼度來吳郡求學,與子重交往,在桃林小築常能聽到那讓人低徊不已的豎笛曲,那時與子重、仙民、尚值、長康諸人玄辯、手談、論書畫、談音律,現在想來,是我畢生最美的時光——”

一氣說了這麽多,謝道韞有些氣喘起來,連帶著咳嗽,候在外面的侍婢柳絮趕緊端著一個青瓷盞走進來,謝道韞喝了一口桑杏湯,平靜了一下,望著陸葳蕤道:“那時我已知子重鐘情於陸小娘子,倒也沒有過多想法,只是覺得好奇和擔憂,錢唐陳氏那時只是寒門,子重與陸妹妹相戀,會有什麽結果?升平三年五月,我與子重同路回錢唐,那時我就有了與子重終生為友的念頭。此事只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現今建康流言紛紛,說我苦戀陳子重,非子重不嫁,這是哪裏話,謝道韞不是那樣的人,既知子重傾心於陸妹妹,我就沒有往婚嫁那方面想過,怎麽說呢,我與子重真的能有如男子之間那種肝膽相照的友情嗎?我心裏也不是很篤定,只是我願意守著這份情意,我不願嫁人受另一男子拘束——子重三年守孝,錢唐陳氏重獲士籍,子重入建康,聲名鵲起,舌戰八州大中正,我亦旁聽,心裏非常歡喜,這時我明白了我的心思,說我喜歡陳子重嗎?是,也不是,我們喜歡的我們往往想據為己有,若是情感,那就要獨占,希望雙方之死靡它,可我沒有這樣想,我願意看到子重通過他的不懈努力一步步晉升高位、錢唐陳氏成為顯赫大族,我願意看到子重能娶到陸妹妹,你二人終成眷屬,而我,只求明月之夜、風雨之夕,能與子重步月清談或者對弈一局、豎笛一曲,即便相隔兩地不能相見也無妨,子重曾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想著世上有這麽一個人弦歌雅意能知我心,雖隔千裏,亦是喜悅——只是我命多舛,求與為友亦不可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