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偏袒

竇滔見蘇道質神色凝重,心知其被陳操之說的胡漢仇隙所驚嚇,不敢回歸氐秦了,但竇滔能受命前來遊說,當然是很有才辯的,豈甘就這樣失敗,當下朗聲道:“陳使君所言只是蘇氏宗部遷回關中之弊,未言留在平輿有何利,而且這所謂之弊也只是陳使君想當然之語,王尚書春秋鼎盛、身強體健,必能輔佐聖主得成大業,今人雖多夭壽,但壽享遐齡者也在所多有,遠者劉玄德年四十九猶請諸葛孔明出草廬助其爭霸天下,近者謝安石年過四旬始出東山,王尚書比謝安石年少,豈不正是大有可為之時!”

陳操之微笑,示意竇滔暢所欲言。

竇滔侃侃道:“王尚書執政,鏟除豪右、震肅百僚,更立薦舉賞罰制和官員考課制,使得大批寒門庶族的才智之士能盡展所學效力於國家,賄賂請托、恣意妄舉這些九品官人法的弊端被一掃而空。而養廉知恥、勸業競學之風日盛;又者,王尚書恢復長安太學和重修各地學宮,祭孔尊儒、督察教育,公卿以下,無論胡漢,其子弟一律入學,此非移風易俗、長治主安之策乎?去年王尚書征調豪右僮仆三萬余人,開涇水上遊,鑿山起堤、疏通溝渠,這些利民之策豈會因王尚書一朝去世而由利變弊!所以說秦國將興、晉國必衰!”

這個竇滔前面說王猛如何興儒學重教育也就罷了,後面突然來一句秦國必興、晉國將衰的斷語,陳操之墨眉一皺,冷冷道:“竇公子也莫忘了扶風竇氏乃夏帝少康後裔,晉承漢魏正朔,乃是天朝正統,汝真以為氐秦之國漢人能與氐人平等?氐人遠少於漢人,立國之初當然要拉攏漢人為其所用,鮮卑慕容氏不也是竭力拉攏中原的崔氏、韋氏、裴氏、盧氏這些大族嗎?晉據江東,無論氐秦、鮮卑對漢人都不會過分苛刻,若晉亡,氐人、鮮卑人無所顧忌,漢人為次等國民、為胡人奴役必矣,《春秋左傳》有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漢人詩禮傳承千年,九州之地漢人居多,漢人立國統率夷狄是為順應天道,夷狄禍亂中華乃是逆天,必不長久!”

竇滔被陳操之當面斥責弄得羞惱不已,大聲道:“莫說那些迂闊大義,只論蘇氏宗部去留之利弊,江左以九品取人,蘇氏只是庶族,留在這邊有何出頭之地!一旦亡國,玉石俱焚,為家族計,何如往關中博取功名!”

陳操之問:“竇公子視我為何等人也?”

竇滔負氣道:“江左衛玠,名傳九州,難道還要在下面諛嗎?”

陳操之不理睬竇滔的譏嘲之意,淡淡道:“我錢唐陳氏三年前亦是庶族,今日不也能夠為國效力嗎?江左重人物,真有才幹,豈能無出頭之地!我與子翼兄自汝陰同路而來,子翼兄沉潛有禮、通曉兵法,這等人才自當為我大晉所用,豈能為夷狄之邦效命!”

錢唐陳氏聯合範陽盧氏等六姓由庶族而入士籍,此事傳揚極廣,蘇道質父子自然也曾聽聞,現在聽陳操之所言,均覺雖為庶族,但未始沒有入士晉升的機會,父子二人對視一眼,一齊點頭,打定主意留在平輿,蘇道質道:“竇郎君不必多言,我蘇氏離開始平十五年,故園定然是面目全非,今在平輿安身立命,不想再勞頓遠遷。”看了陳操之一眼,又道:“陳使君仁人雅士,想必也不會怪罪於竇郎君,竇郎君明日便回關中去吧。”

陳操之微笑道:“何談怪罪!在下出使秦國,若竇郎君不棄,同行何妨。”

竇滔養尊處優,又自負文武雙全,一向心高氣傲,今日這般灰頭土臉,實難忍受,憤然道:“陳使君果然是江左俊傑,清談無敵,不知可有實幹之才!”

侍立陳操之身後的沈赤黔都不禁惱怒,沈赤黔對陳師的才學品行欽佩至極,聽得竇滔幾次三番意含譏諷,忍無可忍,出言道:“吾師淵博如海、才峻如山,豈是你這事賊如父者所能夢見!”

沈赤黔這話罵得太狠了,陳操之立斥道:“赤黔,不得無禮。”

竇滔已經是憤然起身,撞翻了身前的小案,發出“砰”的一聲大響,側室斑竹簾後傳出一聲低低的驚呼,是女子的聲音,斑竹簾輕輕搖漾。

驚呼的正是蘇氏小娘子蘇蕙,她從簾後窺視陳操之與竇滔辯論,那竇滔容貌也算是英挺不俗,但因為有了陳操之,立見失色,昔日驃騎將軍王濟,俊爽有風姿,但每次見到他外甥衛玠,輒嘆曰:“珠玉在側,覺我形穢。”竇滔的可悲之處就在於與陳操之同席,蘇蕙對這兩人都是初見,但目光只在竇滔臉上一掠而過,就專注在陳操之臉上移不開了,陳操之溫潤特秀的風姿、優雅睿智的談吐讓蘇蕙目眩神迷,心裏不由得深深一嘆:“世上竟有這樣的男子,難怪那三吳門閥女郎會非他不嫁,可憐我蘇若蘭僻居小縣,何曾見過這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