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章 釜底抽薪

十月十七日一早,陳操之、謝道韞、冉盛一行三十余人離開陳家塢,前往會稽郡城山陰,山陰縣距錢唐一百五十裏,兩日可到,這條路陳操之三年前求高僧支湣度為母治病走過一趟,那時去的是上虞東山謝氏莊園。

謝道韞這日不騎馬,改乘牛車,她原有些擔心陳操之會問她何故棄馬乘車,且喜陳操之什麽也沒問,然而謝道韞轉念又想:“陳操之什麽也不問,正表明他心裏都清楚。”這樣一想,謝道韞難免羞澀,又有些沮喪,無論她怎麽裝男子,但終歸還是女兒身。

錢唐與山陰之間隔著余暨縣,余暨縣就屬會稽郡,因余暨縣城還在南邊,較之正東的會稽城山陰縣反而更遠,所以陳操之一行並未去余暨縣城,徑直趕往郡城山陰。

十八日午後,陳操之一行進入山陰縣地界,但見湖泊星羅棋布,山川自相映發,四時之景皆有可觀處,謝道韞撩開車窗帷幕,觀覽沿途風景,她這次可以順便回謝氏東山莊園小住兩日了。

陳操之策馬靠近謝道韞的馬車,指著道路左側那一大片清澈湖水問:“英台兄,這是鑒湖嗎?”

謝道韞點頭道:“後漢會稽太守馬臻相形度勢,興建此三百裏鑒湖,上蓄洪水,下拒鹹潮,旱則泄水灌田,余暨、山陰萬頃良田早澇保收,百姓多受實惠。”

陳操之道:“鑒湖有三百裏嗎?這一路行來,多有築堤堰圍湖墾田者。”

謝道韞應道:“是,鑒湖興建至今已歷兩百年,初時湖岸方圓近四百裏,永嘉南渡後,北人大量湧入會稽,便有豪強圍湖造田,估計現在的鑒湖與後漢時相比三成小其一。”

陳操之皺眉搖頭道:“圍湖造田,最是蠢事,一旦雨澇或者幹旱,受損遠遠大於圍湖造田的所得,你看我們從建康一路行來,竟然滴雨未下,與往年相比,甚是反常。”

謝道韞眉頭微蹙,問道:“子重是擔心三吳會發生幹旱嗎?”

陳操之點頭道:“是,極有可能發生大旱,大旱之後必發生饑饉,瘟疫亦隨之而至矣。”

謝道韞早就說過陳操之是未蔔先知之人,她相信陳操之的話,凝眸問:“子重又將如何應對?”

陳操之道:“這鑒湖一定要立即停止圍堰造田,把那些堤堰全部挖掉,恢復鑒湖原貌,我要分別上書桓大司馬、會稽王,把這次土斷搜檢出的隱戶,全部用於今冬明春的水利修建,盡量減小災害損失。”

謝道韞注視著陳操之,眼露贊賞之意,卻問:“子重可知興建此鑒湖的馬臻馬太守的下場?”

陳操之搖頭道:“不知。”又笑道:“不得善終乎?”

謝道韞道:“馬太守創湖之始,多淹冢宅,會稽豪強大不岔,遂構陷橫誣,致馬太守革職下獄——”

謝道韞還有一句話沒說,馬臻就是因為此案含冤而死的。

陳操之點頭道:“這與山遐被虞喜免官是一個道理,豪右勢力強橫,得罪不起——英台兄放心,我不會蠻幹的,因勢利導,量力而行,知其可為乃為之,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先要保全自己,才能謀及其他。”

謝道韞道:“子重道不孤,有我助你。”

陳操之於馬上一躬身,說道:“幸甚。”與謝道韞對望一眼,二人相視一笑,莊子所說的莫逆於心就是這一刻的感受吧。

又行了一程,陳操之想起一事,騎在馬上高低懸殊,不便說話,便下馬步行,靠近車窗低聲問謝道韞:“英台兄,此去若見到上虞祝氏的人該如何說?”

謝道韞道:“無妨,我三叔父八月間曾派人去過上虞,祝氏的人不會給我造成麻煩的。”

陳操之點點頭,又問:“會稽內史戴述既是戴安道先生的兄長,可識得你?”

謝道韞橫了陳操之一眼,輕聲道:“除了祝英台,誰會拋頭露面!即便是戴安道先生,也不見得認得出我。”

陳操之笑了笑,岔開話題道:“到會稽復核土斷,看似困擾重重,其實主要是對付會稽四大姓的攻堅戰,若說服了這四姓,其余士庶自然可一鼓而下。”

謝道韞道:“是也,但事涉家族利益,單憑口舌恐難說服,必須佐以法禁。”

陳操之道:“那是自然,英台兄以為我們應該先去拜訪哪一位?安石公所說的謝沈、虞預和虞嘯父?”

謝道韞道:“謝沈謝行思居山陰,會稽謝氏亦是大族,可先拜訪謝行思。”

陳操之道:“支公薦我去見魏思恩,魏氏亦居山陰,不如我二人分別去拜訪謝行思和魏思恩如何?”

謝道韞對獨自去拜訪陌生人還是有點畏縮的,轉念想:“我既出仕為官,自然要有獨當一面的時候,難道事事皆由子重出面,我只幕後籌劃嗎?”便道:“好,明日便分頭去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