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章 姑射仙人

十月十四日辰時,四輛牛車駛出陳家塢厚重的青岡木大門,車上乘坐的分別是陳氏族長陳鹹和老妻董氏、東樓的周氏及其侍婢、西樓的丁幼微母子三人、最後面一輛車是雨燕、阿秀和英姑——

年過六旬、身板硬朗的荊奴領著八名陳氏私兵護送,隨行的還有幾個陳氏仆役,一行人朝二十裏外的楓林渡口行去,準備參加明日杜子恭道場的水官帝君誕辰慶典,北樓陳滿不信奉天師道,所以不去。

陳鹹對天師道並不太熱衷,他只是借這個機會去縣上馮夢熊處問問侄子陳操之的消息,縣署每半月就能收到吳郡快馬傳來的朝報,這種朝報始於西漢,把皇帝的諭旨、詔書、臣僚奏議及朝堂大事寫了絹帛上,由專門的信使傳送至各州郡,再由各郡文吏抄寫傳達至郡下各縣,如庚戌土斷這樣大規模的檢籍必然要復核,作為土斷司左監的陳操之想必是要下到州郡的,朝報應該會先有消息,不知操之會不會到吳郡來復核土斷,陳鹹有很重要的事要與侄子商議——

丁幼微梳著雲髻垂髫發式、戴金雀釵、穿印花敷彩紗錦袍、緗綺為下裙,直眉曲鬢,肌膚如玉,身形依然纖瘦,似弱不勝衣,但即便在搖晃的牛車裏,依然是腰肢挺直,坐姿甚美——

十歲的潤兒笑眯眯的,嬰兒肥的雙頰粉嫩可愛,一雙眸子黑亮清澈,長而密的睫毛黑蝶般忽閃忽閃,那種純稚之美不是現於皮相,而是從肌膚中、骨子裏的透出來的美,潤兒的純稚中還透著一絲狡黠,這是一個極聰明的小女郎。

潤兒攀著車窗朝後面張望,說道:“娘親,醜叔說明年接我們去建康,秦淮河畔新建了宅第,可是陳家塢的方形樓堡我們還沒搬進去住呢。”

丁幼微笑道:“方形樓堡年底可建成,過年可以搬進去了——潤兒、宗之,你們想去建康嗎?”

兩個孩兒齊聲道:“想。”

丁幼微笑了笑,孩子的心性都向往著遠方,而她這個做母親的考慮的則要實在一些,宗之是男兒,當然是要走出陳家塢的,跟著操之小郎去建康是必要的,求學入仕都需要小郎的提攜;再說潤兒,潤兒現在還小,過幾年要擇夫婿,這也要小郎作主,族長陳鹹只與本縣士族有交往,而小郎交遊廣闊得多,由小郎為潤兒擇夫婿是最好的不過的;至於她自己,丁幼微並沒有想太多,她可以陪宗之、潤兒去建康住上幾年,但終歸還是要回到陳家塢的——

牛車轔轔向北,這條道路經陳氏莊客修整過,路面寬闊堅硬,牛車行駛快捷得多,不須一個時辰,陳氏家族一行人便到了楓林渡口南岸,秋冬之季,楓葉火紅,地上的落葉好似鋪了一層紅氈。

丁幼微與兩個孩兒下了牛車,潤兒一看,這邊渡口一艘渡船也沒有,兩大一小三艘船全在對岸,其中那艘小船正離開北岸向這邊駛來——

潤兒對宗之道:“這回不巧,船都過去了,咱們要等一會了。”

宗之道:“對岸怎麽那麽多人啊!”

老族長陳鹹和丁幼微立在岸邊曲柳下,看著對岸的人群,陳鹹道:“今日渡口可真熱鬧,這麽多人過江做甚!”

那兩艘大船沒動,只那艘三丈小船搖搖而來,至岸邊泊住,艄公滿面堆笑,向岸上的陳鹹作揖道:“陳翁,看看誰回來了——”

話音未落,陳操之從篷中出來立在船頭,朝陳鹹、丁幼微分別施禮,又笑笑的看著宗之和潤兒——

丁幼微看著陳操之突然出現在船頭,玉樹臨風,眉目含笑,霎時間丁幼微以為自己是做夢,忘了還禮,白皙清麗的臉龐卻泛起羞澀的暈紅——

潤兒發出尖銳的大叫:“醜叔,是醜叔,醜叔回來了!”提著裙角就迎上去,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好比鷗鳥一般撲扇著翅膀貼著江面遠遠飛去——

宗之跟在潤兒後面,望著醜叔笑得極為歡暢。

陳鹹又驚又喜:“操之回來了,這麽快就回來了。”

陳操之輕輕一躍,跳上江岸,說道:“四伯父,侄兒昨日午後到的——”俯身將跑過來的潤兒一把抱起,半空轉了一個圈,潤兒的印花繡裙劃出一個美麗斑斕的弧,潤兒“格格”直笑——

陳操之放下潤兒,看著宗之道:“宗之長高了不少——”

丁幼微快步走近,叫了一聲:“小郎。”頰邊暈紅未散。

小嬋也從小船上岸,歡天喜地地向老族長、幼微娘子行禮,還沒來得及和宗之、潤兒說上幾句話,就被雨燕和阿秀拖到一邊問話去了。

荊奴喜道:“小盛,小盛郎君也回來了!”

冉盛遲疑著下船上岸,對自己的新身份很不適應,向陳鹹深深施禮道:“四伯父——”又向丁幼微施禮,口稱:“嫂子。”這身材高大威猛的巨漢此時竟顯得頗為忸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