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章 潔癖

涇河畔範氏莊園的竹林顯然是精心栽種的,除了那四季常青、挺拔秀麗的翠竹,還植有紫竹、赤竹、湘妃竹和琴絲竹,坐隱亭左側還有珍稀的碧玉竹和龍鱗竹,坐於亭上,遊目四顧,竹林色彩斑斕,好似春夏繁花處處。

陳操之與範汪在坐隱亭中弈棋,祝英台與範寧坐於一旁觀棋,斜陽幽篁,亭中人如畫。

陳操之是晚輩,執白先行,範汪雖年過五旬,但心思敏捷,落子如飛,有意加快行棋速度,一般心浮氣躁之輩會不知不覺也跟著下起快棋,但陳操之不為所動,依然保持自己的行棋節奏,張弛有度,範汪暗暗點頭。

陳操之以一個一起飛燕定式給範汪施加壓力,範汪對陳操之的新奇招法甚感興味,寥寥三十余手,深感陳操之棋力強勁,當即凝神應對。

這局棋下了一個時辰,夕陽西下,暮色籠罩,那斑斕的竹林在暮色裏一律凝成初冬的蒼黑冷色。

棋局進入小官子階段,白棋小負的局面難以挽回,陳操之將手裏拈著的一枚白子放回棋奩,搖頭道:“範公高棋,我不及也。”

範汪微笑道:“年輕一輩,操之棋品第一。”

陳操之道:“範公過譽了,這位祝兄棋力就不在我之下,我二人對弈多局,互有勝負。”

謝道韞道:“我負多勝少。”

範汪“哦”了一聲,說道:“可惜兩位不能多盤桓一日,不然多與年輕後輩下幾局棋,可以消減暮氣。”又指著挺立在亭下的冉盛道:“操之這位堂弟,將材也,錢唐陳氏,文武兼備。”

陳操之與範汪下棋的一個時辰間,冉盛一直立在亭下,紋絲不動,氣度沉毅。

陳操之道:“晚輩這個堂弟,年方十六,現在寧遠將軍桓石虔麾下任屯長。”

這時,莊園管事來請眾人用晚餐,範汪道:“山蔬野藿,勿嫌怠慢。”

晚餐後,範寧問:“三位今夜就在莊上歇息如何?”

陳操之問謝道韞:“英台兄意下如何?”

謝道韞遲疑了一下,她這次來拜訪範汪,未帶婢仆,在莊上歇夜會不方便,說道:“我就不打擾了,我回郡上驛站歇息。”

陳操之知道謝道韞不便孤身在此歇夜,便道:“那好,我送英台兄回郡驛,再來向範公討教棋藝。”

範寧心裏很不痛快,但還是說道:“我與子重一起送祝兄回郡驛吧。”便命莊客備了兩盞燈籠,他與陳操之、冉盛送謝道韞回郡城。

回範氏莊園的路上,範寧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子重,君子擇友,重德行更甚於重才學,這個祝英台,才學如何尚不知曉,卻是一趨炎附勢之輩,見我父是貶黜之庶人,為桓大司馬所惡,這祝英台就不敢在我莊園留宿,怕影響其仕途,而子重,光風霽月,率性而為,與祝英台判若雲泥,這等俗吏,子重何以與其交往甚深?”

陳操之覺得有些好笑,謝道韞因為是女兒身,又未帶侍婢,當然不便在範氏莊園留宿,未想範寧就誤會了,這也難怪,範寧對桓溫是視若仇人的,去年會稽王意欲辟範寧為舍人,為桓溫所諷,遂寢不行,桓溫要壓得他範氏無出頭之地——

陳操之道:“武子兄錯怪祝英台了,祝英台若真的有這樣的顧慮,就不會隨我來拜見令尊,此人——此人有潔癖,雖在旅途,亦自帶被褥,你不見她敷粉薰香嗎?”

範寧哈哈一笑:“原來如此!”便未多言。

陳操之、冉盛隨範寧回到範氏莊園,範汪在書房等候陳操之,坐定後,範汪含笑問:“範某是桓公所惡之人,子重與我父子交往,不怕為桓公所忌嗎?”

陳操之道:“若我因為顧及仕途而不敢與自己敬重的長者交往,拘泥畏縮,患得患失,那還不如僻居山林,做一田舍翁更逍遙快活。”

範寧道:“爹爹,能說出‘無善無惡乃心之體、有善有惡乃意之動、知善知惡為有良知、為善去惡當在格物’這樣真知灼見的豈是卑瑣之輩,子重胸中自有浩然之氣在。”

範汪看了看陳操之與冉盛,說道:“此室只有我父子與子重兄弟二人在,盡可直言——子重儒玄雙通、修身有德,是否想立一家之學、為後世師表?”

陳操之道:“若操之有六十年之壽,那麽五十歲之後可皓首窮經、專心於學問。”

範汪含笑點頭,說道:“我觀操之之棋,銳意進取、新意叠出,非甘心於聚眾講學終老的,那麽範某要問一句,操之以為桓溫何等人也?”

陳操之稍一躊躇,說道:“桓公有一語自評——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遺臭萬年。”

範汪、範寧父子相視而笑,範汪道:“看來操之是深知桓溫之志的,操之不受會稽王征辟而執意要去西府,是要助桓溫篡位來獲取高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