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夤夜傳召

陳操之在東安寺隨喜,當晚沐浴、齋飯之後,入正堂衣缽寮與支道林夜談,陳操之對儒玄經典無不精通,對時下流行的《般若》、《慧行》、《道印》諸釋典也曾通覽,又有前世習誦過的《壇經》和《金剛經》,說是學貫儒、玄、釋,實不為過,支道林接談之下,對陳操之的才學與穎悟大為驚嘆,認為是宿慧,並不完全是學而知之的,恭恭敬敬請陳操之將所夢的高僧問答筆錄下來,弘法傳世,成大功德。

陳操之略一思索,說道:“支公,小子所夢見的那兩位僧人是在傳習一部佛典,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約五千言,小子尚能記憶,就將此經錄出如何?”

支道林喜道:“甚好。”親自為陳操之磨墨,以示求經之虔誠。

東晉末年,西域龜茲國高僧鳩摩羅什應後秦國主姚興之邀,來至長安翻譯佛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就是這一時期翻譯的,陳操之現在是讓這部大乘佛教經典提前幾十年在中土流傳,至於六祖慧能的傳法習錄《壇經》就不打算錄出了,畢竟《壇經》裏涉及《大品般若》、《維摩經》、《大智度論》、《十二門論》這些佛典理論,而現在《大品般若》、《維摩經》這些佛經都尚未傳譯過來,佛學理論太超前是不妥的,會被僧眾認為是異端邪說,所以陳操之只錄《金剛經》,而《壇經》則留作自己辯難時偶露的機鋒——

青燈古佛、山寺蕭瑟,陳操之左手以王羲之清麗的行楷筆錄《金剛經》,支道林於支法寒師徒分坐陳操之兩側,看著其筆端流淌出的串串經文:

——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須菩提白佛言:“世尊,頗有眾生,得聞如是言說章句,生實信不?”

佛告須菩提:“莫作是說!如來滅後,後五百歲,有持戒修福者,於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為實。當知是人,不於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種善根,已於無量千萬佛所,種諸善根。聞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凈信者,須菩提,如來悉知悉見,是諸眾生,得如是無量福德。何以故?是諸眾生,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何以故?是諸眾生,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支道林看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禁點頭,有會於心,後看到“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句,剔然自省——

陳操之準備今夜就將五千余字的《金剛經》筆錄出來,寫到三千余字時覺得肩背手腕有些酸痛,便起身到庭中漫步,在半輪皎月下練了一遍五禽戲,支道林、支法寒師徒不出一聲、默默相陪。

練罷五禽戲,陳操之回到衣缽寮,繼續筆錄《金剛經》,他從戌時初開始落筆,已經書寫了兩個多時辰,聽得寺裏執役用響木“鐸鐸”報時,已經是三更天了,大約還剩八百字經文,尚須半個時辰才能寫完。

這時,聽得山下馬蹄聲響,有人夤夜來到東安寺。

支道林命支法寒去看看發生了何事?支法寒出去半晌,領著一人來到正堂外,說道:“師父,皇帝召見陳檀越。”

精舍外便有一人躬身道:“宿衛中郎將毛安之拜見林法師,奉皇帝口諭,召錢唐陳操之覲見。”

支道林眉毛一挑,看著陳操之,陳操之執筆停頓了一下,墨眉微蹙,顯然很意外,支道林便道:“陳檀越請繼續傳寫經文,貧道先去問清楚究竟何事。”

支道林起身來到衣缽寮外,請毛安之到正堂坐定,乃從容問訊。

毛安之年在三十開外,短須環眼,威武勁健,其父乃東晉名將州陵侯毛寶,流民首領,北伐時兵敗殉國,毛安之果毅有父風,勇武過人,雄風烈烈,深受會稽王司馬昱倚重,先為撫軍參軍,遷為魏郡太守,又因其兄建安侯、冠軍將軍毛穆之與桓溫關系密切,是以毛安之在朝廷與西府之間左右逢源,司馬昱輔政,召毛安之入建康為宿衛中郎將,是僅次於中領軍桓秘和五兵尚書陸始的掌握建康兵權第三號人物。

毛安之不喜玄學,但其兄冠軍將軍毛穆之與支道林有舊,而且建康城中自會稽王以下無人不敬支公,所以毛安之對支道林也是極為尊敬,恭恭敬敬道:“安之亦不知皇上召見陳公子何事,不敢妄猜。”

支道林心知毛安之就是知道也不會說的,便問:“皇帝要陳檀越連夜進宮嗎?”

毛安之道:“那倒不必,但明日巳時太極殿散朝後,陳操之必須在宮中西省候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