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章 禪宗二偈

陳操之本來習慣左手臨摹漢隸及鐘衛王謝諸體,右手書寫他獨有的《張翰思鱸帖》式行書,而今日突然換手,自然是有考慮的,他是第一次在墻壁上書寫,這就是康有為所說榜書五難的第三難——“立身驟變”,難免不適和生疏,站著在墻壁上書寫他熟悉的書體,正所謂熟以雜生,極易筆力不逮、弄巧成拙,所以他幹脆換手,以不甚熟悉的左手歐體行書來寫這四句禪宗偈言,要生澀就生澀到底,寫出來反而有奇倔老麗之姿——

當然,陳操之平時也不是完全沒有嘗試過換手書寫,不然的話是不會在這時候草率行事的,畢竟身後站著的乃是名垂千古的“二王”啊。

王羲之、王獻之父子都是當世一品書家,支道林也精於草隸,見一壁二十個大字,三人首先都是欣賞這種新奇的書體,支道林隨即便被這四句妙含佛理的詩偈深深吸引——

這是北派禪宗創始人神秀禪師所作的偈言,神秀號稱禪宗五祖弘忍座下五百弟子中懸解圓照第一,繼承了弘忍以心為宗的傳統,弘忍死後,神秀在江陵玉泉寺大開漸悟禪法,聲名遠播,年八十余入長安開道場,深受女皇武則天崇信,時人譽之為“兩京法主,三帝門師”,四海僧俗聞風而至,影響極大,然而自慧能講究頓悟的南派禪宗盛行之後,神秀的這四句偈言被認為落了下乘,未見本性,不能傳五祖弘忍的衣缽,但陳操之以為漸悟的法門更易於大眾,不經苦行,何來徹悟,所以他先寫神秀之偈——

支道林正凝神懸想陳操之所書偈語的深意,就聽圍觀人眾發出小聲驚嘆:“換右手了!”擡眼看時,見陳操之改為右手執長鋒紫毫筆,書風亦是一變,是王逸少那種委婉含蓄、遒美秀麗的《蘭亭集序》體行楷,但細辨,卻又有陸機《平復帖》的質樸老健和率意真趣,可謂博采陸、王之長,《蘭亭集序》是行楷,《平復帖》是章草,能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書風融會貫通,陳操之是很下了一番苦功的,但讓支道林震驚的不是陳操之的書法,而是陳操之右手寫下的與先前那首詩偈似是而非的另一首詩偈:“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對比這兩首詩偈,講究心如止水、即色遊玄的支道林所受的震撼不啻於靜夜驚雷,支道林長眉掀動,手裏的麈尾不住顫抖,顯示其內心劇烈的思索和動蕩——

支道林精研老莊和佛典,善玄言辯難,喜與名士交往,但近年來專務佛典,謝絕各類雅集清談,一心打坐參悟,深思《道行》之品、《慧印》之經,追蹤馬鳴、躡影龍樹,義應法本,不違實相,著《道行旨歸》,將其般若即色宗“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的理論發揮到了極致,但總覺得這還不是佛法真諦,總有未知的玄妙佛法不為他所知,所以當他從徒弟支法寒那裏聽到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以及“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轉”這二十四字時,仿佛絕壁萬仞忽然洞開一門,走進去將是別有洞天,可是腳下荊棘叢叢,舉步維艱,看到了門,卻找不到路,前幾日支法寒又轉述陳操之所說的“樹動風動心動”,也是讓支道林百思不得其奧——

禪宗以心為宗的理論是以《金剛經》“空”之佛學為根基的,而一部五千言的《金剛經》之精髓在於“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四句偈言中,此時的鳩摩羅什尚未成年,還要再過二十年才會開始翻譯這部大乘佛教最重要的經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所以支道林雖對“色即為空,色復異空”很有研究,但對實相無相的微妙法門無論怎麽苦思冥想,總是不得其門而入,難見菩提清凈之本相,好比暗夜跋涉,曙光在前,卻總是不能近前,今日見到陳操之所書的這兩首詩偈,真有醍醐灌頂之感,雙手合十道:“陳檀越是在點化貧道啊,陳檀越定是西方佛子轉生,請受貧道一拜。”說罷,命僧徒取蒲團來,他要向陳操之行跪拜大禮。

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大為驚異,支道林雖是僧人,但與大名士無異,何曾如此推許人!

陳操之將手中筆交還給王氏仆人,走過來見一僧徒將一蒲團放在支道林身前,他就先跪了上去,合什道:“何敢受林公之拜,小子對這些佛理也是一知半解,這些偈語俱非小子所悟,乃是小子數年前夢見兩位僧人的相互對答,僧人不知何名,所言玄妙非常,小子醒來歷歷能記,真奇事也!”

托言夢讖感應神秘是古人一貫的做法,所以陳操之這麽說,支道林並無任何疑惑,因為陳操之的確破解了他內心的知障,一種豁然貫通的感覺讓他生出大歡喜心,也跪下道:“那也是高僧大德托夢於陳檀越,非有宿世功德,孰能當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