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章 妖道

隆和元年二月十六,大司馬桓溫之子桓濟桓仲道與會稽王司馬昱之女新安郡主司馬道福舉行婚禮,桓溫是門閥掌權者,司馬昱是皇族執政者,兩家聯姻關系微妙,前一日司馬昱還在朝堂上支持散騎常侍蒹著作郎孫綽反對桓溫遷都之議,今日笑容滿面周旋於賀客之間,與作為男方長輩參加婚禮的桓溫四弟桓秘談笑風生。

桓秘,字穆子,少有才氣,不倫於俗,但不知為何,一向與長兄桓溫不睦,或許桓溫是為了磨礪桓秘,長期抑而不用,直到桓秘三十歲時才出任宣城內史兼輔國將軍,梁州刺史司馬勛據蜀而叛,桓秘討伐司馬勛立下軍功,擢升散騎常侍,旋任中領軍——

這中領軍乃是三品高官,統領宮禁內外衛兵,位在五兵尚書之上,門閥執政,這中領軍是必爭之位,永嘉南渡近五十年來,擔任過中領軍這一要職的只有六個人,這六人當中有三人出自瑯琊王氏、兩人出自穎川庾氏,還有就是現任中領軍的龍亢桓氏的桓秘,可以說哪個家族子弟擔任中領軍,那麽這個家族就是當政的門閥。

陳操之與從兄陳尚上午辰時就來到司徒府,司徒府江左名流顯貴雲集,既有“盛德絕倫郗嘉賓”,又有“江東獨步王文度”,王文度便是王坦之,揚州刺史王述之子,乃太原王氏的傑出子弟,弱冠與郗超齊名,現任司徒府從事中郎,陳操之以前雖未見過王坦之,卻對王述、王坦之父子印象深刻,《世說新語》裏對王述、王坦之父子有精彩的記載,王述性急,吃雞蛋時用筷子戳,沒戳中,就大怒,把雞蛋朝地上一丟,雞蛋滾來滾去,王述瞧著生氣,就用腳踩,雞蛋圓溜溜滾動不好踩,王述更怒了,拾起雞子猛咬,然後吐掉——

前世陳操之看到這則“忿狷”,狂笑不止,但這個王述並非亂發脾氣的人,其性情率真,直言不諱,當初王導位高權重,朝堂議事時,總是聽到一片贊揚稱頌之聲,王述卻道:“人非堯舜,何得每事盡善!”與眾阿附之聲大悖,王導聞王述之言,謙遜而謝之;桓溫權傾朝野,只有王述敢犯顏直語,桓溫亦敬畏之——

王述耿直,王坦之持重,有一則故事可論王述、王坦之父子二人高下,王述升尚書令,事行便拜,王坦之說理應謙讓,王述問:“你認為我才不堪此任?”王坦之說:“哪裏會不堪,但謙讓是美德,恐不可缺。”王述慨然道:“既然我足堪此任,何為虛言謙讓?”又給兒子王坦之下定論說:“人言汝勝過,定不如我。”

因桓溫議遷都之事,王述被司馬昱從揚州緊急召回建康,所以王述也來參加了這次盛大的婚禮,與德高望重的尚書仆射王彪之一起作為婚禮的贊者。

郗超領著陳操之先拜會王坦之,王坦之應桓溫之辟,將入西府為長史,這真是很有趣的現象,似乎門閥子弟不入桓溫軍府歷練一番就不具備做州郡長吏的資格,桓溫也很喜歡招攬那些名門高士入他軍府,至於能不能為他所用,卻在其次,如謝安、王坦之,後來都是桓溫在朝中的主要對手——

王坦之為人端謹,敦儒教,好刑名之學,著有《廢莊論》,建康名流敬服支道林,王坦之獨非議之,認為林公詭辯,支道林辯才是遠勝王坦之的,反擊說:“戴油膩冠,穿布單衣,挾《左傳》跟在鄭康成車後,問是何物塵垢囊?”這是譏諷王坦之學儒而無創見。

陳操之對王坦之的深刻印象不在於他敢於鄙棄玄學清談,而是源於另一則故事——

王述敢恨亦敢愛,三十得子,兒子王坦之又聰慧過人,王述甚是寵愛,常抱坦之於膝上,王坦之長大成人都入朝為官了,王述還常常抱王坦之於膝上說話,有一次王坦之回來坐在父親膝上說桓溫想與他們太原王氏聯姻,讓其兒子桓歆娶王坦之的女兒,王述一聽就怒了,把坐於膝上的王坦之一把推到地上摔一跤,還大罵癡兒,堅決不允——

現在陳操之親眼見到這個年過三十還要坐在老父膝上的王坦之,若不是陳操之修養好、穩得住,真要笑出聲來。

王坦之寡言少語,見到陳操之,含笑道:“江左衛玠,名不虛傳。”即引陳操之去見其父王述。

王述看著風姿卓秀的陳操之,淡淡道:“看來陳公子是不能做我揚州文學掾了,可惜!”

郗超笑道:“做個尋章摘句的文學掾豈不辜負了子重之才。”

王述說了四個字:“拭目以待。”

陳操之也未多言,他知道王述對他有了芥蒂,不過既然王述之子王坦之也要入西府,那他陳操之效力於桓溫又有何不可,相對於建康中的門閥顯貴,還是桓溫更能不拘一格擢拔人才!

經郗超引見,陳操之又分別拜會了尚書仆射王彪之和中領軍桓秘,雖只寥寒暄數語,但言詞清朗,氣質溫雅,王彪之與桓秘都對陳操之觀感頗佳,無論哪個時代,俊美的外表、優雅的氣質、清朗的語言都是交際的利器,更何況東晉這個最重容止風儀的時代!